其实，民间表态空间不是一块飞地，它更多地投射了主流表态空间的错落和矛盾。正是在说与不说之间，喧哗与沉默之间，不同的话语形态之间，多态性的表态环境渐渐形成。这仅仅是个不稳定的起点。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因此也就有了彼此针锋相对的看法。

传统专制社会不需要表态，一切可以由统治者一意孤行。然而聪明自信的统治者会利用表态技术达到更佳的统治效果。雍正皇帝为了显示“大公至正”，要求各省学臣就吕留良是否用大逆律治罪一事向所有生员征求意见。生员一定要明确表态，向学臣出具结状，由学臣汇报上报。如果生员还有别的想法，可以自行出具呈文独抒己见，由学臣转奏。雍正皇帝用这种“民主”的方法使吕留良处于“国人皆曰可杀”的不义地位；不是皇帝想杀他，是人民或读书人集体的呼声哟。同时，雍正皇帝用这种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给全国读书人上了一课，统一了他们的思想。全国读书人的思想这么容易被统一吗？这谁也说不好，可以知道的是不同的声音没有了。读书人即使有不同的想法，也只能“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大多数人拥护是假象，这点雍正皇帝很清楚，但他更加清楚的是表面上一致的重要政治功能。异端的话语被孤立了；大多数人觉得：既然别人都说事情是这个样子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我自己也没有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还是听别人的吧；起疑问或不同意的人可能也有，但他们觉得犯不着说出来遭受杀身大祸，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最迂腐不堪的人会站出来直抒胸臆，不久，这种声音就静静地消失了。久而久之，老百姓和官吏处于一盘散沙状态，他们不相信雍正皇帝的话，但雍正皇帝叫他们说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毕竟照顾好自己赚钱过生活是顶重要的呀。

说到底，这样的社会只允许一种表态声音存在，我把这样的社会叫做一态性的表态环境，一态性的表态环境最后往往要统一到一个观念上，它具有一种内敛的性质。内敛的性质还表现在，它往往诉诸于内心的忠诚，恨不能掏出红心才能证明，语言形式上的诛心之论是必不可少的点缀。不要以为，只有传统专制社会才能促成一态性的表态机制，右翼极权社会如希特勒治下的德国、麦卡锡时代的美国、马科斯治下的菲律宾等特定时空也是它生存的温床。如果说一态性的表态环境是理论表态环境的一极，那么多态性的表态环境是其另一极。何谓表态？可能会有不同的定义，本文指在公开场合对某种抽象观点或具体的人或事物表明旗帜鲜明的支持或反对的态度。这种公开的场合可能是一定公开程度的会议，也可能是大众媒体或者其它。一态性的表态环境是一道只提供了一个选项的选择题，多态性的表态环境则是一道有不多于四个选项的选择题。为什么即使多态性的表态环境也只有很有限的选项呢？我想，表态的形式就决定了不能畅所欲言。每一种特定的表态策略追求的是同一性而不是差异性、多元性，虽然多种表态策略并置在一起会有多声部歌唱的感觉。表态有着社会整合功能和符号象征功能，它的着眼点不在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展开问题，也不在于对于具体复杂的观点、利益表述作深入细微的讨论。所以，有人说，学人表态就像政治家作秀、艺人作秀。多态性的表态环境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外展性，但它对于复杂和边缘依然有着巨大的排斥和拒绝。在某种特定的表态氛围里，对于差异意见的妖魔化是必不可少的道具，他者的存在和等级性的判定是话语权持有者自我认同、身份建构必不可少的环节。这从议题的选定、表态的组织者倾向、表态者的呈现就可以瞥见端倪。社会结构的变化导致表态格局发生变化。在多态性的表态环境下，政治压力、媒体压力、政治正确压力、利益集团压力等外部力量对表态内容会有强有力的扭曲或再塑形作用。媒体自身的倾向性、自我约束机制以及追求商业利润的性格决定它会炒作或者无语。今天，不同的中国读书人有了自己不同的“政治正确”压力。这就好像，美国的主流经济学家把市场体制作为一种信仰体系，在他们眼里敢于向这种信仰表示一点点怀疑的加尔布雷斯就不能称作经济学家了。

近二十年来涌现的大量回忆性文章，回顾了深深影响我们社会生活至今的学人表态活动。其中大多数人批评了那个环境和在那个环境中无所作为的人们，他们为自己在那时心口不一的表态后悔。在我看来，这是他们在新时期，寻求新时期认同的另外一种不加思量的表态，“政治正确”的压力起了很大作用。新时期的表态环境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对媒介一定程度的松绑形成了分层的表态空间。主流的表态空间更加追求形式上的一致性，更加追求外表的和谐统一，不再追求形而上的内心同一，而是注重某种简单的可以度量的功利性。十几年来，读书人多少热闹的争吵已经渐渐沉寂，民间表态空间似乎很繁荣。其实，民间表态空间不是一块飞地，它更多地投射了主流表态空间的错落和矛盾。正是在说与不说之间，喧哗与沉默之间，不同的话语形态之间，多态性的表态环境渐渐形成。这仅仅是个不稳定的起点。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因此也就有了彼此针锋相对的看法。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我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平台上，昨天的迷雾没有散去，新的陷阱已经悄悄布置好了。新的统治技术与旧的威权体系会造成一个犬儒社会，BBS上的唇枪舌剑不过是安全阀。我憧憬的是无需表态的环境，每个社群都有自由表达的权利、自由表达的能力、自由表达的管道；思想的未完成状态、思想的不成熟状态都能得到容忍。为此，我们只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