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隽逸
摘要:
正如柯灵所说,他扳起指头,算来算去,整个文坛,只有上海沦陷的三年,放得下一个张爱玲——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说苏青。这位女作家在30年代就开始写作,却直到沦陷时期才声誉鹊起,短短三年内,她出版了一系列小说、散文集,还创办并主编散文半月刊《天地》,自己写稿、自己发表、自己出版,能干泼辣,可谓文界"女强人"。
尽管她声言最喜欢散文集《浣锦集》,但带给她最大名声的,还是这本自传体的长篇小说《结婚十年》,它在40年代已再版达40版次,实不多见。小说描写了一位有文化、有上进心、热爱生活、追求爱、向往自由的青年女子"苏怀青",由家庭包办而结婚,几经周折,最后终于离婚的故事。这是一部介于新旧之间女性的人生史,也是三四十年代宁波、上海一带的风俗史;它形象地展现了一代中国女性怎样摆脱了"锅台转"的命运,不得已地走上了自立的道路,也生动地反映了旧式婚姻关系如何在现代生活方式的冲击下暴露了它先天的缺陷而终至解体。但在小说中,这些"大题目"却都是通过女性日常生活的细节来体现的,显得丝丝入扣而又亲切自然。
小说写十年的婚姻生活,从头至尾是夫妻家庭的日常琐事,既没有大悲大喜,也没有浪漫传奇,而能写得有声有色,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对于女性生存的隐秘空间——这一向为我们的文学所忽略和遮蔽的地带——的塑造和挖掘。应该说,《结婚十年》对女性本能状态的刻画,在今天看来仍然是非常大胆的,而在当时,它更具有反封建礼教和反映时代动荡的意义。例如,小说以"我"的婚礼开头,特别点出自己做新娘子内急难忍这一细节,从中见出旧礼俗的迂腐,显得新鲜别致;它详细描绘了"我"三次怀孕生子的过程,抨击了把女性当作生育机器和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并通过"我"拖着产后的虚弱身体和女儿逃难,客观上揭示了侵华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它通过"我"与丈夫不冷不热的夫妻生活的写实描绘,肯定了女性渴望得到了解和尊重、获得情爱和性爱满足等诸方面心愿……正如作者所说,《结婚十年》里的主人公既不变态,也并不求刺激。她只是既驱散了笼罩在女性身上的"圣洁"的光环,也扯去了强加其上的"肮脏"和不洁的思想,直面了女性人生最常态的真实。然而,由于禁忌的年深日久,"真话"常常会显得石破天惊。
与之同时展开的,是对市民日常生活空间的开拓和日常生活情趣的发现。它从头到尾是一笔笔"流水账",表现出对于俗世人生的极大兴趣和关怀,她饶有兴致地列出结婚的各色礼品和贺仪,娘家送给孩子的种种衣物糕点,上海的菜价,小家庭的家用,收支的盈余或亏损……她有闲情在兵荒马乱的逃难途中插入几节无伤大雅的笑话,她有敏锐的眼光,在最琐碎的事情上,看出人与人微妙难言的心态和关系,使作品隐隐晃动着《红楼梦》、《金瓶梅》式的花团锦簇下明争暗斗的影子。然而正是这最迫切的需要:小菜钱、孩子的奶钱……,正是丈夫一句"你可以自己赚钱呀!"的嘲讽,逼着她偷偷地拿起笔来写稿,换取稿费——-在人们的想象中,"作家"是多么高尚呀,出走的娜拉又是多么勇敢呀,对于她都只是出于生存的最基本的要求:金钱和自尊。但正是这些地方让我们感到最可贵的真实。所以王安忆赞美苏青,认为在她的作品里"可以试出当时上海的凉热",张爱玲激赏苏青,是"伟大的单纯"。
《结婚十年》是典型的"苏青体",毫不讲究谋篇布局,通篇顺叙,如话家常;其语言是白话口语和书面语的结合,叨叨不已中常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隽逸",令人兴味盎然;这里活跃着一个介于新旧之间矛盾不已,但仍然坚持着自己走下去的、倔强的女性形象,这个形象有血有肉、有个性有缺点,与她自己是如此接近,有时令人讨厌,更多是悲咽辛酸,而总的来说是亲切——可以说,这个女人本身便有足够的故事和内容,成为苏青道不完的话题。这是《结婚十年》的成功,恐怕也是其局限。
《结婚十年》苏青著/经济日报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