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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圣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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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3/6/6 作者:王志耕
有人说,刘小枫《圣灵降临的叙事》是一部“比较单纯的神学著作”。但是,我读得很沉重。也许是伊拉克战争的炮火正在带给新世纪以新的道德思考,我从中读到的是充满世俗意识形态性的精神饥渴。我从几年前就注意到,刘小枫,一个不懂俄语的学者,竟比俄语界任何人都更热心地组织译介俄国宗教哲学著作,这位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神学博士为什么竟对东方正教背景下的俄国思想如此感兴趣?在现代性及后现代性论争愈演愈烈的今天,这种翻一个世纪前的故纸堆的行为意义何在?

19世纪末20世纪初,当西方开始从现代性的沉醉中醒来时,面对的是一个神圣信仰遭到颠覆的世界。启蒙意识曾经教会了人们改造自然,也教会了人们丢弃上帝。整个19世纪,俄罗斯帝国的知识界也经受了西方理性主义的拷问,坚守东方正教的俄罗斯思想被置于“宗教大法官”的审判台前。无怪乎就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自称“我是一个时代的产儿,一个无信仰论和怀疑论的产儿”。但理性主义启蒙的折磨并未消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先验信仰,他一方面进行着“神正论”的辩解,为上帝与恶共存的合理性作证,一方面试图确立在英国新教与法国革命理念之上的第三种理念——俄罗斯式的基督教社会主义理念。他充满自豪地宣称:“我们俄罗斯人有两种较世界上其他民族更为巨大的力量,这就是我们民族千百万人的完整性和精神的不可分割性,以及人民与君主的密切统一。”他以一系列作品思考了当代的精神危机——人神化倾向问题,即人类理性极度膨胀,自我成圣,而放弃对“万物统一”之神的信仰。他期待着圣灵再度降临、神人类(即耶稣的救赎进入所有人心)时代的到来。188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文学爱好者协会的集会上作了纪念普希金的讲演,他意味深长地告诫俄罗斯知识界应当对俄罗斯性格充满信心,应当充分意识到俄罗斯民族的伟大使命,要创造一种“各民族按照基督福音书的条文所达到的伟大的共同的和谐与最终兄弟般的和睦”。在他结束这个讲演时带有预言色彩地说道:“普希金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去世了,他毫无疑问也把某种重大的秘密带进了坟墓。因此,让我们在他缺席的情况下来探寻这个秘密吧。”在这次讲演半年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也带着他的秘密告别了这个喧嚣的世界。

现在轮到新精神文化运动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们来探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了。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的一系列革命运动的失败与暴力冲击使得俄罗斯知识界再度发生分化,有意思的是,这种分化在某种意义上是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杂性所造成的。也就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带进坟墓的秘密因不同的解读而具有了不同的当下含义。索洛维约夫从中看到了他的“神人类”(神权政治)理念,罗扎诺夫从中发现了个人欲望与灵魂的统一,维·伊万诺夫从中看到了对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推崇与“神圣的泥土”理念,别尔加耶夫从中发现了基督教社会主义思想,谢·布尔加科夫从中抽绎出他的“神智论”学说。然而,梅列日科夫斯基对他的这些寻神派战友的观点均持异议,这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声称只有他参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秘密。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魂:俄罗斯革命的先知》中阐释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正的宗教既不是正教,也不是历史的基督教,甚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基督教,而是超越了基督教、超越了新约的一种宗教,它是启示录,是本应降临的第三约,是第三神圣位格——即圣灵的宗教。”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看来,不管索洛维约夫的神权政治,还是别尔加耶夫的基督教社会主义,从根本上都是一种试图通过建造新秩序来解决现世问题的途径,也即重又滑入了五百年来西方理性主义的窠臼,而这就是人类面临的最严峻的“心魔”——敌基督。而在圣灵降临的国度中,将是“作为自由的爱”为惟一的统治者,圣灵无所不在,它消弥了人与神、人与世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在这最后的王国中,将发出和听到最后的、尚未曾发出和听到的未来上帝之名:得救者”。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明白刘小枫为什么如此热诚地站在梅列日科夫斯基的立场上来写下他洋洋洒洒的《圣灵降临的叙事》。他仍是站在后现代的立场上来审视我们的现代性悖谬,而要解决这种悖谬,俄罗斯思想的资源是那样深邃而神秘,它竟然会以如此的激情来面对西方后哲学文化所苦恼的问题。它们产生于一个世纪前,但在今天它们仍然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因为它们始终“表达着对现代性的宗教-政治批判”,而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思想尤其尖锐地通过圣灵降临的启示来抵制现代性的实证形而上学与所谓民主主义的价值颠覆,它摆脱了现代主义种种理性对策,呼吁作为精神守护者的知识分子勇敢地选择“精神的高贵”。我想刘小枫对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认同就在于此。

索尔仁尼琴在谈到《路标集》时曾说:“在我们看来,直到今天《路标集》仍仿佛是从未来遥寄而至。”用这话来形容刘小枫的神学热情也恰如其分。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当我们发现人类良知的旷野呼告在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轰鸣中显得那样微弱时,我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如同一个世纪前梅列日科夫斯基对圣灵时代的期待一样,刘小枫今天对俄罗斯思想的发掘也是在现代性背景下对人类美好境况的渴望,只不过,这种渴望在工具理性日益猖獗的今天仍是过分遥远,圣灵降临的叙事仍仅是一种文本的叙事。

《圣灵降临的叙事》刘小枫著/三联书店2003年1月第1版/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