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猜测和想象出来的
摘要:
俄罗斯哲学和俄罗斯文学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对民族理念的猜测,文学在这方面所做出的贡献远远超出了哲学,甚至负载了哲学的很多使命,这也正是俄罗斯民族性的独特之处所在。要理解神秘的俄罗斯,关键是必须理解其文化,理解俄国人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很显然这就需要想象了。
邻居间互相不了解、不交流,会带来彼此间的文化误解。
中华民族有许多邻居,其中最具现代文化魅力的非俄罗斯莫属。她的文化本性不知是自然天成,还是人为所致,其内涵十分丰富、奇特。因此,她引起一代代中国人对之神往、痴迷。
民族是个文化概念。有文化的民族永远也不会丧失自我,哪怕是没有国家作为外在的保护(如以色列民族)。没有文化的民族,即使有国家形式的保护,也无法躲避这样的命运:或者始终以部落的形式存在,或者早晚要被其他民族同化掉。这样的事例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俄罗斯民族文化底蕴深厚、难以把握,俄国著名诗人丘特切夫声称对她“只能信仰”。与此相关的另外一个特征是才华发挥极不稳定,即使在引进东正教后,俄国依然沉默了七个世纪;在彼得大帝改革之前,俄国人的主要事业仿佛就是扩展领土,除了“莫斯科-第三罗马”之类空洞口号外,俄国人在文化上建树甚少。不过,在彼得大帝之后不到一个世纪,在几乎没有什么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了普希金这样的天才,而这只是俄国天才时代的开始。到目前为止,俄国绝大多数文化天才都出现在十九世纪及其以后,文学、艺术、音乐、科学和哲学等崛起于此,而且均达到世界水平。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所谓“白银时代”,俄罗斯文学领域更是天才辈出。
“白银时代”称谓是针对俄罗斯文学而言的,若从俄罗斯哲学角度看,这恰好是“黄金时代”。俄罗斯哲学是个有争议的概念,主要是它的独立性问题一直遭到怀疑。许多哲学史家认为俄罗斯哲学是对西方哲学的模仿,这有一定道理:俄罗斯哲学确实是由德国哲学催生出来的。但它不是对后者的模仿,相反,俄罗斯哲学有其十分独特的地方。这个独特之处就是对俄罗斯民族理念的猜测。从柏拉图开始,真正伟大的哲学家都认为,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理念。柏拉图能够“看见”理念,其他哲学家只能猜测“理念”。西方哲学主要是对“理念”的猜测。伟大的哲学家们一般都有自己的一个理念,或者说,他们的思想都建立在一个独特的理念之上,比如原子、太一、物自体、意志之类。在这个意义上,西方哲学传统确实有自己的体系,即一直沿着柏拉图所确定的哲学思路前行着。而俄罗斯哲学则不然,一开始就不关心人类普遍思维问题,其重要使命、延续过程和发展趋势主要都是猜测俄罗斯民族的理念,从恰达耶夫到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他们都在猜测何谓俄罗斯民族理念。为此,他们发明了这样一些概念:俄罗斯理念,俄罗斯思想,俄罗斯灵魂,俄罗斯心灵,俄罗斯使命,俄罗斯命运……这些听起来是很神圣的。
如果说俄罗斯哲学的独特性遭到怀疑,是因为它缺乏西方哲学那样的体系性和范畴的普遍性,那么对俄罗斯文学艺术的独特性则不该有怀疑,从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尔斯泰这些足以证明其成就。有趣的是,俄罗斯文学家们也在猜测民族理念。俄罗斯作家所塑造的不朽形象就是他们理想中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普希金作品甚至从普希金本人的身上看到了“普世主义”精神,他认为这是俄罗斯民族的真正标志,断定俄罗斯民族是最能“体现上帝旨意的民族”,简直就是上帝的选民。因此,在他看来,俄罗斯民族具有伟大的未来,而西方已是穷途末路,是“墓地”。果戈理也不只是在嘲笑,他还在猜测,在嘲笑中猜测俄罗斯,其人生悲剧与对俄罗斯民族理念的猜测相关。同样,托尔斯泰与东正教会之间的悲剧冲突也与此有关:在不同类型作品里描绘理想的俄罗斯,还写了《我的宗教观》之类著作猜测俄罗斯民族的使命,结果冒犯了东正教会,被开除教籍。也就是说,俄罗斯哲学和俄罗斯文学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对民族理念的猜测,而且俄罗斯民族性探索在一代代文学作品中更为常见,或者说文学在这方面所做出的贡献远远超出了哲学,甚至负载了哲学的很多使命,这也正是俄罗斯民族性的独特之处所在。
这也就意味着,在俄罗斯,无论是哲学家、文学家,还是其他领域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对民族的巨大兴趣和诚挚的爱,并且把这种巨大兴趣和挚爱变成精神创造力,其目的是对俄罗斯民族理念的猜测、感悟,其结果成就了俄罗斯的文学艺术、哲学等,并且成为标志俄国精神的重要载体,也由此孕育出了俄罗斯文化。本来,这些是很难用逻辑表述清楚的,况且任何一个时代的具体知识分子,其任何形式的文学艺术创造或哲学探索,都只是对俄罗斯民族理念的部分猜测和感悟,理解这些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那么还有未被猜测出来的、未被表现出来和未来得及表现的呢?这就给我们的想象留下了无限的空间。
进而,我们明白了:要理解神秘的俄罗斯,关键是必须理解其文化,理解俄国人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很显然这就需要想象了。可是,20世纪我们基本上把它当作认识和分析的科学研究对象,而且主要是借助苏联人的意识形态概念,把俄国当作理所当然的对象或接受或拒绝的,此举既远离了那个本体的俄罗斯,又不知道延误了中国多少大事。
终于发现俄罗斯远不是可以指导我们的真理发源地,也不只是一个科学对象,而是需要静下心来认真想象和感悟的邻居。林精华近著《想象俄罗斯》作为试图呈现俄国人是如何看自己的著作,在“想象俄罗斯”这个诗意的书名下,用散文性语言进行学理性研究,从对一个个具体论题的系统、深入地分辨中,描述俄罗斯对自我的“想象”和“猜测”,使我们第一次必须认真面对那么多我们原以为习以为常实际上却触目惊心的问题,包括俄罗斯文明结构的复杂性和不稳定性、俄罗斯文学和人文学科研究中民族性诉求所具有的魅力与局限、俄国反对西方和资本主义表面上看起来很崇高但实际上乃俄罗斯民族的一种特性不完全是苏维埃意识形态的宏大目标所致,而是包含有自身的经济理念因素、接受马克思主义其实只是俄国接受德国文化的一个阶段。经由诸如此类的叙述,我们原以为很熟悉的邻居,实际上是太陌生了。由此,我们也获得了一个新鲜的俄罗斯形象:该作不仅抓住了俄罗斯的本质——神秘而深奥的民族性,并把我们所习惯分而治之的文学研究、学术史研究、经济学研究、文化学研究等,通过“俄罗斯民族性”这个中心论题,被整合成为一体,这种打破学科界限之学术创新不是想当然,而是立足于第一手俄文和英文丰富材料及对其深入辨析基础上的,具有令人信服的理论说服力、历史依据和文献基础。
《想象俄罗斯》林精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5月第1版/1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