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编者按2003年,孙郁出版了《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王培元以《“隐士”与猛士》(《读书》2004年1月号)一文,对书中的某些观点提出了批评。在知识界的价值观念和生存状态日益多元化,或曰分化的今天,这种比较意味深长:当鲁迅与周作人的冲突转化为王培元与孙郁(部分孙郁而已)的冲突的时候,对传统的认知问题就转化为当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自我界定问题。
《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以下简称《苦雨斋》)是用随笔的方式谈学术,于是成了“学术随笔”。它处理的对象是以苦雨斋斋主周作人为核心的文人群体,“他们既迥异于以鲁迅为旗帜的左翼知识分子,也不同于以胡适为代表的所谓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该书中的苦雨斋不仅是一个住所,而且是一个文化的“场”。如著者所言∶“像废名、俞平伯、沈启无、江绍原等,将苦雨斋视为生命之所。”(《京派营垒》)《苦雨斋》的出版使我想起日本学者木山英雄的名著《北京苦住庵记》(筑摩书房1978年出版),那本书也是把抗日战争时期周作人的思想状况放在“苦住庵”这个“场”中来认识。本来,读书人的住所或书斋被命名的时候就被人格化,成为精神的喻体。
受随笔写法的限制,《苦雨斋》在论述的严密性、论证的充分程度等方面确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是,它在揭示中国新文学传统之多元性和丰富性方面的贡献一目了然。这是得力于孙郁价值观念的包容性与相对性。他在“引子”中说∶“我们中国人,是愿意以纯粹的方式打量他人的,似乎眼中,揉不得杂色。而这个世界,正是以杂色构成的”;“20世纪的中国,‘革命’情结无所不在,而‘革命’之外的文化母题,又有谁在思考?”因此他才能够将鲁迅传统、胡适传统相对化,致力于发现中国新文学的另一种传统——即“周作人传统”,并将其视为“对鲁迅模式的一种补充”。确实,鲁迅、胡适、周作人作为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具有共通性,但就其发挥机能的层面而言,又存在着很大差异。对此缺乏自觉的意识,有关现代思想文化史的描述、理解与评价将失去完整性。
“猛士”与“隐士”
对于孙郁来说,“随笔”是一种体裁也是一种价值,而后者似乎更重要:“周作人派”的价值观念、文化心理、人生态度,可以概括为“散文式”——从容、淡泊、自由。孙郁自云,当年“接触到《雨天的书》、《自己的园地》,心里为之一亮,好似久违了的朋友,在那温馨的文字里,感到了悠长的亲情。我体味到了另一种情感,它像宁静的湖面涌动的波纹,给人浑朴的力量。”这甚至使他“发觉自己存在着非冲动的、岑寂的审美偏好”。而王培元的《“隐士”与猛士》(《读书》2004年1月号)对孙郁认可的这种人生态度提出商榷,并由此探讨鲁迅与周作人的根本差异——“猛士”与“隐士”的差异。不过,应当注意的是孙郁在将“周作人传统”视为“对鲁迅模式的一种补充”的时候并没有否定鲁迅传统,而王培元指出周作人“在传统士大夫的人生道路上转圈子”的同时,实质上也承认了“周作人传统”的存在。就是说,在历史叙述的层面上二人并没有构成冲突,冲突是发生在价值判断层面上。与孙郁对周作人的共鸣不同,王培元对周作人的基本认识是∶“逃避黑暗,厌倦抗争,畏惧痛苦,放弃责任,拒绝承担,这种‘现代隐士’的人生哲学,是虚幻的、自欺欺人的,本质上不是‘遇见强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这些话来粉饰,聊以自慰’的‘卑怯’,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王培元提出上述批评的根本动因在于其长期坚持的“知识分子观”。他的“知识分子观”是通过对鲁迅的继承、对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认同建构起来的,这集中表现在《我说“知识分子”》(《读书》2000年8月号)一文中。在此文中,王培元对于鲁迅在《关于知识阶级》(1927)中所言“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的”,对于俄罗斯人拉吉舍夫所言“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苦难而受伤”,对于《俄罗斯思想》的作者别尔嘉耶夫描述俄罗斯知识分子精神特征时所说的“永远为人民和整个世界的苦难而忧伤,这是一种难以遏制的痛苦”,都表示了强烈共鸣。在王培元的相关表达中,“疼”是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之一,甚至成为知识分子的标志。鲁迅和别尔嘉耶夫所谓的“痛苦”,拉吉舍夫所谓的“受伤”,都与“疼”同义。在《疼痛∶人类的“卓越特权”》(《读书》2000年3月号)一文中,王培元甚至强调“疼痛”与生命本质的关联,并且由此解读鲁迅,说:“鲁迅常常悲愤于人们不能感知别人的痛苦,以致展示人类心灵不能彼此沟通的悲哀,成为其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对于中国人‘心灵无痛症’的一种艺术表现和文化阐释。”在王培元这里,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似乎可以转换为“我疼故我在”。
王培元把他的书房命名为“思美人书屋”,这体现出他对鲁迅精神的共感与执著。据说该斋名来自鲁迅的诗句“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1931)。鲁迅的诗句本是改写《楚辞》的“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就是说,楚文化的探索、入世、忧国精神似乎也以鲁迅为中介浸润到王培元的灵魂。徘徊于荒天之下长河之畔,俯看大地仰问苍天,思考着并且“疼”着,自然与周作人式的“生活之艺术”格格不入。这样,鲁迅精神与周作人精神的对立在王培元处转化为“思美人书屋”与“苦雨斋”的对立。
独善与兼济
研究对象是思想的资源却未必是思想的根源,思想的根源在于现实之中。因此,谈论历史往往成为谈论现实的方式,谈论别人往往成为谈论自己的方式。当鲁迅与周作人的冲突转化为王培元与孙郁(部分孙郁而已)的冲突的时候,对传统的认知问题就转化为当代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自我界定问题。面对这一问题的显然并非王、孙二人,而是整个知识界。孙郁《苦雨斋》的写作与近年知识界的基本状况有关,其具体论述中的“泛周作人化”倾向就说明了这一点。孙郁自云在唐弢、张中行、钟叔河、邓云乡、舒芜、董桥、李长声、谷林、陈平原等人那里发现了周作人的“遗韵”、“神采”或“影响”。这种“泛周作人化”如果不以对“周作人”的限定为前提将发生危险,但毕竟是有根据的。而王培元的《我说“知识分子”》则对近年文化界的类似现象提出批评,说∶“90年代以来,‘咸与改革’了,中国的文人学士就纷纷踱进了雅致的‘象牙塔’,搬入了自造的‘蜗牛庐’里去了。”在王培元的叙述中“象牙塔”、“蜗牛庐”显然与“苦雨斋”同义。
以鲁迅之“猛”否定周作人之“隐”无疑具有历史合理性,但“猛”与“隐”的关系似乎并非完全对立。作为“独善”与“兼济”这两种传统人格精神的表象,它们也许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在我看来,周作人的悲剧并不在于当“隐士”,而在于由“猛”而“隐”,“隐”得不彻底,欲“隐”而终不可得。这大约也是王培元给“隐士”一词加引号的原因所在。就鲁迅而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流露出的何尝不是“隐”的潜意识?民国初年躲在北京的绍兴会馆里抄古碑,夏夜坐在院子里的古槐下摇着蒲扇,冰凉的槐蚕落在头顶上,算是“半隐士”。生命的最后十年作为“自由职业者”生活在体制之外,也算是“隐”了吧。正是在这种“隐”之中,他获得了“体制内”所缺乏的自由。当鲁迅之“猛”对周作人之“隐”的否定转化为现实批判的时候,问题就越发复杂。与周氏兄弟所处的时代相比,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所处的社会环境已经大不相同。何谓“隐士”?伯夷和叔齐那种类型的隐士其实并不存在。躲进深山、采薇而食固然是彻底回归自然、但很快就饿死了。大隐隐于市,在社会控制系统日益严密的现代社会,生活于体制之外似乎已经近于“隐”。天下滔滔,急流勇退,这种“隐”恐怕倒是一种大“猛”。就不同的“隐士”而言,“隐”的动因与结果都存在着差异。90年代之后某些文人走进(或躲进)象牙塔,动因各不相同,难以一概而论。何况对于某种类型的文化活动来说,“隐”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必须的。“疼”是必要的,但总是“疼”也不行。说得通俗一点:知识分子也是人。
死去的鲁迅时代
如果将鲁迅确定为绝对价值、惟一价值,无疑伴随着发生“鲁迅专制主义”的危险性。对此王培元显然具有充分的自觉,否则他作为《苦雨斋》一书的责任编辑大概不会在该书出版之后再提出商榷。不过,鲁迅作为价值之一种无疑是崇高的。王培元“隐士批判”(即某种程度上的当代知识分子批判)意义就在这里。作为中国新文学研究者,当他面对社会转型造成的种种不公,当他发现“包身工”又回来了并且被烧死在铁窗铁门紧闭的厂房里,当他看到润土的子孙进城打工辛辛苦苦却拿不到工钱,他不可能不感到一种痛心彻骨的“疼”。这“疼”中包含着的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与90年代初“人文精神”的提倡一脉相承。
感到这种“疼”的“知识阶级”似乎越来越少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基本上是个左顾右盼、茫然失措的群体,而现在,这个群体已经被学术的体制化、商品化与戏剧化冲击得七零八落。早在20年代初,较早将中国知识人命名为“知识阶级”(那时写作“智识阶级”)、同属于王培元心仪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就对中国知识阶级提出批评,说:“中国的教员,学生,文学家都渴望物质的享乐,凡冠以伦敦,纽约之名的,不加辨别,都以为是好的,他们梦想过中产阶级和贵族的安乐的生活,他们求娱乐,求淫佚,可是他们没有爱真美的心。”(《智识阶级的使命》)80年过去,此话似乎重新获得了有效性。对于过着安乐生活的“知识阶级”来说,本来就不疼,自然不会有“疼”的感觉。鲁迅早已死去,鲁迅的时代也早已死去。就鲁迅研究界而言,以所谓“纯学术”淡化鲁迅精神的实践性往往成为胆怯的逃避,个别蝇营狗苟、卑鄙无耻的鲁迅研究者甚至仅仅是在“吃鲁迅”。实际上,“鲁迅是民族魂”的表达从来都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虚构。这一表达并不符合鲁迅本人在《忽然想到·四》(1925)、《学界的三魂》(1926)等文中对“中国的灵魂”、“国魂“的理解,也不符合鲁迅本人在思想和生存状态两方面的“异类”性质。现在,包括王培元在内的某些“鲁迅式”知识分子的存在及其呐喊,恐怕也只是鲁迅精神的“回光返照”了。
中国现代知识阶级自诞生以来没有形成一个具有内在统一性的阶层,尽管曾经担负着启蒙或者“唤起民众”的使命,但自我身份的认知问题似乎并未解决,因此一直为此努力着、焦虑着。在某种意义上,孙郁的《苦雨斋》与王培元的《“隐士”与猛士》折射出的依然是这种努力与焦虑。辩证二者的差异或冲突在何种意义上是真实的、有效的,是一个如何面对传统的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如何面对自我的现实问题。
《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孙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