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诗人的“战后”
摘要:
日本的战后诗并不是单指战后创作的诗。它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划分,应该说它是和象征派、超现实主义等相同的,特指一个大的流派或是趋势的固有名词。
作品被收入《日本当代诗选》的诗人共有55位,其中我只见过吉增刚造先生和白石嘉寿子女士。见吉增先生是去年秋天在清华中文系与《蓝》杂志合办的翻译研讨会上。他用日语朗诵自己的诗,声音很低,似从远方传来,但音质清纯,语调舒缓、清晰,表情谦逊。那表情谦逊得近于胆怯近于自卑,与他63岁的年龄和名诗人身份反差巨大,让人心生疑虑。在他的朗诵中,诗歌似乎由文字艺术转变为行为艺术——借助于他的朗诵暂时存在的行为艺术。见白石女士是在2001年4月底的一个雨天,在东京杉并区南阿佐谷一家酒店的餐厅里。古稀之年的老人,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宽松的黑布裤,裤脚镶着大花边,看似中国刺绣。窗外大街对面是一所消防站,红色的消防车在雨中鲜艳无比。女诗人的形象和窗外消防车的风景相映成趣。
现在,从这本诗集中读到两位老诗人的诗作,他们的形象也再一次清晰起来。吉增先生对于空间和速度的感觉近于疯狂——“今夜,你/能驾驶赛车/让流星从正面/在脸上刺青吗?你!”“天鹅展翅/仿佛要拍打恒星的面颊”。在这类诗句中,曾经目睹的那种日本式谦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白石女士笔下,憩息于绿色莴苣的深潭之时,有鸡蛋、少年、英雄、老鼠、蝈蝈从天而降,马尼拉逃亡的独木舟从京都的樱花树下划过。这应当是她的童心、她所谓不同国家的人们可以用诗与艺术来交流这种观念的表现。
不过,在这部诗集中,两位诗人是和53位风采各异的日本诗人一起出现。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庞大的诗人群体中的时候,战后日本诗坛的整体面貌则呈现出来。不言而喻,向中国读者展示战后日本诗歌的全貌本是编译者的目的所在。作品的编排基本是按照诗人生长年代的先后进行,因此从中可以看到战后日本人情感世界的基本走向与脉络,比如战争记忆问题,性别问题。
作品同样被收入该诗集的野村喜和夫,在为诗集所写的序言《日本现代诗的五十年》中说:“日本的战后诗并不是单指战后创作的诗。它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划分,应该说它是和象征派、超现实主义等相同的,特指一个大的流派或是趋势的固有名词。”看来,战后诗的“战后”和现代文学的“现代”一样,主要不是时间概念,它是一个通过记忆将战争内在化的空间。1947年同人刊物《荒地》出版,“荒地派”诗歌登上日本诗坛,这显然是美军的炸弹将日本的许多城镇,同时也将日本人的心变为“荒地”的结果。“‘别了,太阳、大海都不足信’/M哟,长眠地下的M哟,/你胸部的伤口如今还疼痛吗?”——当荒地派代表诗人之一鲇川信夫(1920~1986),这位在战场上负伤的早稻田大学英文系肄业生在战后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战后初期日本人的怀疑和痛苦被表达出来。结合田村隆一、黑田三郎等同派诗人的诗作来看,也许可以说这种怀疑和痛苦是战后日本和平主义精神与民主思想的基点。
随着“战后”一词作为时间概念的延长(这种延长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对战争的超越也进入“战后诗”,重塑着诗中固有的战争记忆。当1941年出生的八木忠荣写下《池袋·散步之歌》的时候,在东京大空袭中几乎化为废墟的东京已经起死回生。现在在东京,池袋已经成为即将赶上新宿的繁华区。1953年出生的池井昌树笔下流露出的细腻、温情的家庭生活情调离鲇川式的痛苦与怀疑已经相去甚远,只能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改变了日本人生活状态的产物。
女诗人以主动、激烈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体”镶嵌在诗歌中,成为“战后诗”被超越(被丰富)的另一种形式。这方面伊藤比吕美(1955~)的《杀死加乃子》一诗可以看作经典。怀孕、流产、生育、分泌、死亡、手术、手淫——该诗对女性欲望、女性生命冲动的展示惊世骇俗。伊藤比吕美似乎在证明∶诗人即病人,诗就是发烧、发抖、呓语、变态、疯狂乃至死亡。60年代的日本人曾经自嘲说“战后变得坚硬的是女人和袜子”(袜子变硬是就战后的尼龙袜与战前的布袜相比而言),在战后变得坚硬的日本女性当仁不让地进入了日本战后诗歌。
随着“战后诗”中的战争记忆被非战争的因素冲淡,“战后”一词也因为词性中时间因素的增加而变为“当代”。于是这册收录了战后几代日本诗人诗作的诗集叫做“日本当代诗选”。
野村喜和夫强调荒地派作为日本战后诗的起点所具有的意义,说:“战后诗只能是《荒地》派和对其进行了批判性继承的流派的别称。”50年代初登上诗坛并“被认为是日本战后诗坛上惟一的国民诗人”(野村语)的谷川俊太郎(1931~),也被野村置于同样的诗歌发展走向上来认识。野村认为谷川俊太郎的名作《悲伤》一诗的“忘却”主题与荒地派的精神存在着对立,说:“忘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历史的否定,同时也强调了‘此时、此地’所存在的一切的无根据性。或许,战后诗是从这里开始进入它所固有的战后的时间的。”我想,野村所谓的“尖锐的对立”改为“合理的超越”也许更确切。记忆本身并非目的,记忆的价值取决于它对于“记忆之后”的影响。尽管谷川俊太郎“仿佛/在听得见蓝天涛声的地方/失落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但依然站到了“昔日车站”的“遗失物品认领处”。在“蓝天涛声”与“昔日车站”之间,谷川俊太郎大约是将历史记忆升华了。他的另一首名诗《清晨接力》也应看作这种升华的结晶。《日本当代诗选》收录了谷川包括《悲伤》的八首诗,但《清晨接力》未被选入,它标志着战后日本诗人达到的某种精神境界,好像被编入了日本的中学国语教科书。
对于大部分中国读者来说,提及日本诗歌更多想到的可能是俳句、短歌,现代诗则陌生一些。现在,日本当代诗人终于以“集团冲锋”的方式进入中国,带着诗并且带着“战后”。在心灵相遇的地方,应当有什么故事发生。
《日本当代诗选》[日]是永骏等译/作家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