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雅姆(FrancisJammes,1868-1938)是法国20世纪前叶的大诗人之一,一生远离巴黎的喧嚣,深居法国西南部,诗风具有田园乡村的宁穆,并富宗教味。著有诗集数十册,重要者有《从晨祷到晚祷》(DeI’angélus de I’aube?觓l’angélus du soir,1898年)、《春花的葬礼》(Le Deuil des primevères,1901年)、《四行诗集》(Les Quatrains,1923年)、《田园与沈思》(Champ?觗tres et méditations,1930年)等。他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文坛的重要人士,与多位文人作家交往甚殷,包括与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高禄德(Paul Claudel,1868-1955)、纪德(André Gide,1869-1951)、瓦莱里(Paul Valédry,187l-1945)、罗雅伊(Anna de Noailles,1876-1933)等,均有书信或诗作酬赠。
戴望舒(1905-1950)是中国1930年代新诗成长期的重要诗人之一,一般被归入中国新诗象征派或现任派的代表人物,与李金发并列为引介法国象征派的先导诗人。著有诗集《我底记忆》(1929年)、《望舒草》(1933年)、《灾难的岁月》(1948年),共约90篇诗作及其他著译多种。
戴望舒约在1925年秋开始学法文,1932年10月8日自费赴法,年底抵法,1935年初返国。一般均肯定他的法文、西班牙文相当精深。在他出国前,即有法国诗的译品发表,如古尔蒙(RemydeGourmont,1858-1915)的11首田园风极迷人的小诗集《西蒙》(Simone,1901年),出国前(7月20日)他已译毕,介绍给国内读者;戴望舒最后的法国诗译品是24首《恶之华掇英》,是波德莱尔(CharlesBaudelaire,1821—1867)作品,译后标明日期是1947年2月18日。综合一生,戴望舒译介法国诗人11家60余首,包括雨果(VictorHugo,1802-1885)、魏尔仑(PaulVerlaine,1844-1896)、古尔蒙、福尔(PaulFort,1872-1960)、雅姆(耶麦)、何维第(PierreReverdy,1889-1960)、许拜维尔(JulesSupervielle,1884-1960)、梵乐希、阿保里奈尔(Apollinaire,1880-1918)、艾吕亚(PaulEluard,1895-1952)、波德莱尔等人。
由于戴望舒译介了法国后期象征派的诗篇,其个人作品也或多或少受到翻译的影响,因此,很快出现了某些评论的语调。赵景深编《现代诗选》(上海北新书局,1934年),序中提到“戴望舒曾对我说,他最喜欢耶麦(Jammes)的诗。”接着,他在《中国文学史新编》(上海北新书局,1947年新一版)第16讲《现代文学》里,也扼要提到“戴望舒《我的记忆》是学法国耶麦的,后又续出《望舒草》”。关国煊在《传记文学》(台北印行)的专栏《民国人物小传》里亦说到:“他的诗属象征派,颇受法国后期象征派诗人保罗·福尔、耶麦的影响”《传记文学》169期,1976年6月)。耶麦,是戴望舒对FrancisJammes的中文译名。
真正能指出戴望舒在创作与翻译间的关系者,该是他的挚友施蛰存。施是戴生前文学活动的最佳伙伴,戴去世后,施搜集望舒的遗著,包括译诗,曾于1956年整理出版其遗稿《洛尔迦诗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整理出版《戴望舒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列入诗苑译林)。施蛰存在《戴望舒译诗集》序中说明:“戴望舒译诗的过程,正是他放弃音律,转向自由诗体的时候。后来,在40年代译《恶之华》的时候,他的创作也用起脚韵来了。”
基于以上数点,我试着找寻戴望舒和雅姆间某些创作的微妙痕迹,确切地说,是戴望舒诗篇中,含有多少雅姆的影子。
戴望舒译了雅姆7首诗,前6首刊载于《新文艺》月刊创刊号(1929年9月15日),后收入《戴望舒译诗集》(译后记)中。他对雅姆有如下的简介:“他是抛弃了一切虚夸的华丽、精致、娇美,而以他自己的淳朴的心灵来写他的诗的,从他的没有词藻的诗里,我们听到只有野老的声音,初恋的乡村少年的声音和为禽兽的谦和的朋友的圣佛朗西思一样的圣者的声音,而感到一种异常的美感。这种美感是生存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上,但我们适当地、艺术地抓住的。”这段话,抓住了雅姆的诗风,同时,也呈现于戴望舒的几首诗中。下面,我们先欣赏他的一首诗《村姑》:
村里的姑娘静静地走着,
提着她的蚀着青苔的水桶
溅出来的冷水滴在她的跣足上,
而她的心是在泉边的柳树下。
这姑娘会静静地走到她的旧屋去,
那在一棵百年的冬青树荫下的旧屋,
而当她想到泉边吻她的少年,
她会微笑着,抿起了她的嘴唇。
她将走到那古旧的木屋边,
她将在那里惊散了一群在啄食的瓦雀
她将静静地走到厨房里,
又静静地把水桶放在乾桶边。
她将帮助她的母亲造饭,
而从田间回来的父亲将坐在门槛上抽烟
她将给猪圈里的猪喂食,
又将可爱的鸡赶进它们的窠里去。
在暮色中吃晚饭的时候,
她的父亲会谈着今年的收成,
他或许会说到他的女儿的婚嫁,
而她便将羞怯地低下头去。
她的母亲或许会说她的懒惰,
(她打水的迟延便是一个好例子,)
但是她会不听到这些话,
因为她在想着那有点鲁莽的少年
这首诗很平淡地描绘乡村姑娘的纯朴生活,穿插同一位少年相会的情景,我们可以感觉出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撇开纯欣赏立场,痖弦和余光中对之有着迥然不同的看法。我们再看一首戴望舒翻译的雅姆诗《少女》:
那少女是洁白的
在她的宽阔的袖口里,
她的腕上有蓝色的静脉。
人们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着。
有时她喊着,
声音是刺耳的。
难道她恐怕
在路上采花的时候
摘了你们的心去吗?芽
有时人们说她是知情的。
不见得老是怎样的吧。
她是低声小语着的。
“哦!我亲爱的!啊,啊……”
……你想想……礼拜三
我见过他……我笑……了。”她这样说。
有一个青年人苦痛的时候
她先就不作声了:
她十分吃惊,不再笑了。
在小径上
她双手采满了
有刺的灌木和蕨薇。
她是颀长的,她是洁白的,
她有很温存的手臂。
她是亭亭地立着而低下了头的。
雅姆的《少女》也是一位初次动情而含羞的乡村女孩,心地善良,有时心不在焉地微笑,和“村姑”一样想着惦着一位少年。两首诗布局略有不同,但描写怀春少女的情调应有相似之处。依据年表,戴望舒的《村姑》撰于1931年。
稍后,戴望舒有另一首小诗《深闭的园子》: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灿的园林吗?芽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这首轻巧的短诗,描绘陌生人路过一座废园时,激起的一丝怀想臆测。园林虽因主人不在而荒芜了,仍有生机盎然,主人是谁,倒不算重要。同样描绘废园,雅姆也有一首《古村》。描叙作者在大热天走在遍植玫瑰的古村落里,最后沿着残缺的长墙,走到一座花园,园里有高大树木和各种花卉。作者目睹不再有人居住的这座园林,追想昔日它是孩子们嬉戏的好场所,是读书的地方,更追想到那些奇花异树,是从遥远国度印度搬运回来的。当年风采,如今何在?芽结尾的两节诗,表露出作者的喟叹:
然而现在,这家族呢?芽
它存在过?芽它存在过?芽
只有绿叶闪闪发亮,
那些怪树,仿佛中毒了
一切都在大热天下沈息了
黑胡桃树洋溢著沁凉……
不再有人居住那儿了……
烈阳下乌木树闪闪发光。
雅姆的《古村》可能是据实描绘荒芜的林园,戴望舒的《深闭的园子》则是偶兴的怀想。二者之间,也有某些微妙的牵连。
雅姆有首诗《几天后将下雪》,诗的首句即诗题,戴望舒译作:“天要下雪了,再过几天。”我们看他的另一首诗《秋天》的第一行:“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在句型上,二者有类似之点。同首诗的末尾三行为: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浮云带著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要来了,望舒先生!
末行的语气,似乎在一般的诗作中少见到,我们看他所译雅姆(耶麦)另一首诗《餐厅》结尾的三行:
而我微笑着,他们以为只有我独自个活着。
当一个访客进来时问我说
——你好吗,耶麦先生?芽
相比之下,可以明显地看出戴望舒的诗句是由雅姆的诗句引伸出来。雅姆微笑,戴望舒亦微笑:有人问候雅姆,也有浮云来问候望舒先生。这样密切的形神相似,绝不会仅是心同理同的创作巧合。
以上提出三则比较,除了印证前人模糊的论定外,并无意指承戴望舒创作诗歌的瑕疵。成名的作家,还是会有心无心地接受外在影响,藉这些刺激,更能圆融地塑造他的文学观和文学视域。
《雅姆诗选》[法]雅姆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