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里:一个堕落的天使
摘要:
施特劳斯和伯林两人对马基雅维里的解读比较接近:“马基雅维里的价值,不是工具性的,而是道德的和终极性的。
读大学时听到一句“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政治格言,马基雅维里大名便深深印入我的潜意识。后虽有接触,但总觉雾里看花,难入其思想之堂奥。近日偶读美国政治哲学家利奥·施特劳斯的《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以下简称《思考》),称彼为恶魔,彼说乃恶魔之说,而恶魔实为“堕落的天使”,令我顿有豁然开朗之感。
在《思考》中,施特劳斯对解读马基雅维里《君主论》和《李维史论》的适当路径着墨较多。这原本是智者见智的事,但施特劳斯显得特别慎重而较真。他提到了两种流行解读,一是以斯宾诺莎和卢梭为代表的古老解读,即《君主论》乃一托古喻今之作。另一是比较现代的解读,即今人读《君主论》当以《李维史论》为参照。以赛亚·伯林曾评论《君主论》“没有任何作品比它更缺乏讽刺性”(伯林:《反潮流》,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32页)。施特劳斯像伯林一样认为,《君主论》是为君主而写的,是为了讨好君主,而不是为了讽刺君主。马基雅维里是认真的,真心诚意的。这是对君主的忠告,这个忠告的核心思想是,君主可以为了城邦的荣耀或国家的强盛而腐败,而堕落,而不择手段,而置法律、道德、伦理纲常于不顾。马基雅维里把君主私下里想的但不愿与外人道的阴暗念头和盘托出,他让政治与道德明确两分,使政治脱离道德判断的视野。尽管《李维史论》的主题不如《君主论》那么直截了当,但是两者“表述了实质上相同的学说”(第29页),即到处写满精明狡诈的“强权政治”,揭示了一种普遍观点的愚钝和荒谬:道德可以支配政治生活,道德也应当支配政治生活(第49页)。
施特劳斯主张,为了读懂马基雅维里,我们首先必须读懂李维,必须了解马基雅维里对李维的解读。“对马基雅维里来说,李维的著作,是信而有征的权威,是他的《圣经》”(第30页)。通过对原著的细心解读,施特劳斯发现,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和《李维史论》中没有提到今生和来世的区别;他虽然一再提到上帝,但从未提及魔鬼;他频繁提及天国,还有一次提到了天堂,但从未提及地狱;他从来没有提及灵魂。“通过这样的沉默,他是在向我们说明,这些题目对政治来说,并不重要”(第32页)。
有意思的是,施特劳斯提到了马基雅维里著作中断章取义、张冠李戴、穿凿附会、隐瞒等等应有尽有的大谬,但这是马基雅维里蓄意为之的错误。施特劳斯特别提醒读者,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们与其认为他也具有常人的弱点而掉以轻心,等闲视之,毋宁相信他始终是在字斟句酌,一丝不苟”(第55页)。施特劳斯认为,《君主论》既是一部科学著作,又是一部客观超然的科学著作的对立面。“它以‘目前统治着人类与曾经统治过人类的一切国家与领土’这样的措辞开始,却以‘古罗马人的武德的荣光,并未泯灭在意大利人的胸膛’这样的措辞终结”(第67页)。“它的卷首冷峻超然,毫无渲染,且带学院派气息,它的最后一章慷慨激昂,浮夸雄辩,且用意大利文引用一首爱国诗篇,而这两者之间形成触目惊心的反差对照”(第68页)。它初看之下是一部“传统专著或常规专著”,但又是一部“带有深思熟虑的蓄意欺骗性”的专著。因此“它既是一部学术专著,又是一本特殊时代的宣传鼓动作品,既带有传统的外观形式,又隐匿着革命的内涵”(第77页)。前者是对后者的保护。作为前者,它传播一种普遍学说;作为后者,它提供一个具体的进言,一个特殊的忠告(第78页)。
相比之下,在《李维史论》中,马基雅维里把自己看作“另一个哥伦布”,“一个迄今为止尚未为人所知的道德新大陆的发现者”,“一个找到了新的体制和秩序的人”(第115页)。而这个“新大陆”原本早就存在。“《李维史论》的目的,并不是要将古代的体制和秩序,单纯地发掘出来,使之重见天日,而最重要的是要证明,现代人能够对它们加以效仿”(第116页)。所以,马基雅维里有责任去证明,古人的德行,是真正的德行,去证明古代德行可以效仿且应予效仿(第117页)。
在我看来,马基雅维里最为可取之处在于他对一种随处可见的习惯伪善的揭示。马基雅维里把自己置于当时文艺复兴人道主义思想的对立面上。他关注的核心问题,不是君主们应当怎么做,而是他们实际上是怎么做的。马基雅维里把拯救国家和拯救灵魂放在一起进行掂量,把当时各种关于善的行话通通抛开,在《君主论》中,他揭示了君主政治的本来面目,中国读者对《君主论》中的思想并不陌生,在我看来,中国真正缺乏的不是《君主论》那样的作品,而是《李维史论》那样的作品。据说,美国的创始和兴盛源于美国缔造者对《李维史论》的正确解读。
最后,马基雅维里在许多方面保持了沉默,这种沉默是意味深长的。这种沉默是一种声音,一种隐喻,一种真正意见的表达:沉默意味着一种刻意的遗忘,对《圣经》的教诲的遗忘。“马基雅维里所缄默不宣地加以否认的,正是神明惩戒这个观念”(第291页)。这种沉默也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端。在此意义上,马基雅维里是现代性话语的开创者。
施特劳斯和伯林两人对马基雅维里的解读比较接近:“马基雅维里的价值,不是工具性的,而是道德的和终极性的,他呼吁人们为这些价值做出重大牺牲。为此他才拒绝了对立的一方——基督教的怠惰和顺从原则,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在现实生活的条件下它们的不可行”(伯林:《反潮流》,第69页)。马基雅维里站在基督教的对立面,站在人类懦弱的对立面,站在人道或人性的对立面,这是毫无疑问的。施特劳斯的《思考》是我们准确把握这个人,这个恶魔,这个堕落的天使的好指导。
《关于马基雅维里的思考》[美]利奥·施特劳斯著申彤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25.00元
利奥·施特劳斯(1899-1973),出生于德国一个犹太人家庭,1921年获博士学位,后任职于柏林犹太研究学院。1938年因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而移民美国,任职于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1949年起在芝加哥大学担任政治哲学教授,1954-1955年间任以色利希伯来大学政治学和哲学客座教授。
主要代表作:《斯宾诺莎的宗教批判》《霍布斯的政治哲学》《色诺芬的苏格拉底》。
书评作者简介
张国清:浙江大学法学院教授。现在主要从事现代西方政治哲学和法哲学研究。主要著译作有《原则问题》(2004)、《道德哲学史讲义》(2003)、《后形而上学希望》(2003)、《罗蒂和实用主义》(2003)、《黑格尔》(2002)、《意识形态的终结》(2001)、《文化批评的观念》(2000)、《无根基时代的精神状况》(1999)、《中心与边缘》(1998)和《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199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