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消逝以及长大意味着什么?
摘要:
○徐鲁(作家、书评人)
作者要着力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
陆梅的长篇小说《格子的时光书》出版有些时日了,我才有机会读到它。这让我想到她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的一句话:书要“捂”,等捂过一段日子再拿出来看,才会有所“悟”。或许,这本《格子的时光书》的书名,原本就隐含着几分预见与暗示意味?
十几年前,我曾为伊丽莎白·恩赖特的经典儿童小说《银顶针的夏天》写过一篇书评,其中有言:“女作家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个‘得到’的故事,而回荡在作品背后的,却是一曲‘失去’的挽歌。银顶针带来的是一个美好的夏天,是一种使人心醉和眷眷难舍的时光。然而,玫瑰一年可以两度盛开,而童年却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并非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使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它才成为无限的美好。”
现在,读着《格子的时光书》,这种温暖和怅然的感受又重临心头。套用一种简单和省事的类比法,我觉得,《格子的时光书》实在就是一本“中国版的《银顶针的夏天》”。两位生活在不同年代、相异的文化背景下的女作家,隔着一个世纪,用各自的小说在向童年致敬,向童年时光献上了一曲美丽的挽歌。
这是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名为芦荻镇的江南小镇。散落在小镇窄小的街市两旁的,是各种小店铺:阿农烟杂店、米家豆腐、虞美人布庄、镜中天照相馆、五味子药店,还有镇政府、影剧院、邮电所、卫生院、米粮店、铁匠铺、恩养堂尼姑庵……在这个时间流淌缓慢的小镇上,有一所名为三里桥的小学校,这是小说的主人公、十二岁的女孩格子的上学的地方。青砖红瓦,木门木窗。老树成荫的小操场,懒洋洋的初夏的午后。被太阳晒热的静静的小河,刚刚结籽的油菜地。正在成长和渴望远游的少女,安静又带点甜美忧伤的童年生活……作者说:“我着力要刻画的,就是这个叫格子的少女,面对一个复杂世界的所有感触、哀愁和心灵的激荡。”
格子出生后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她的小伙伴们有老梅、瘦猴、大胖,还有从外地来这里过暑假的大姐姐荷花,恩养堂尼姑庵里的小尼姑静莲。这些青梅竹马的同伴,每天都在小镇上的角角落落里游荡着,享受着和消磨着各自散漫的童年时光。
小镇上的每一天都是沉闷、缓慢和按部就班的。但是,作者在努力地去一点一点地寻觅和发现那些隐藏在“庸常生活里的亮光”。这些“亮光”,有的来自暂时还未被现代工业蚕食的淳朴的农业生态,有的来自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来自小说里写到那些人物本身,例如,从外地来到小镇上的阳光般的青春少女荷花,恩养堂里的慈善的老住持和小尼姑静莲……
小说里还写到了许多江南小镇的风习,那也是格子童年记忆里的一部分。例如农历六月初六这天,家家会在太阳底下晒出花团锦簇的锦缎被面。这是小镇上的晒霉天。在飘飘荡荡的竹竿与竹竿之间,我们看到了一种已经变得遥远的民俗风情。又如老梅的姐姐梅花出嫁那天,人头簇拥的迎亲队伍以及“过桥”、“子孙桶”的风俗,还有香云纱、晚饭花、鸭跖草、枇杷树、中药铺、糯米饺、炒螺蛳……这些江南小镇上必不可少的生活细节,无疑也都是保存在作家心灵中的童年记忆。
在某种意义上,所谓儿童文学作家,就是能够永远“留住童年”和“返回童年”的那类人。陆梅在小说里也这么写过:许多年后,长大了的格子也很为自己能够完好地保存着童年时候的某些细微的感受和记忆而庆幸,作者借格子之口感慨说,那曾经以为的已经丢失了的、不会再来的童年,“始终是存在着的”。
陆梅在小说里不断地探讨“童年的消逝”和“长大意味着什么”这些主题。例如写到这些小镇孩子在经历了各自的家庭变故之后,有一个黄昏,格子和老梅从恩养堂里出来,宁静的暮色让两个少年人心有所动。这时候她写道:“格子感受到她和老梅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全无心计、只知道疯玩的快乐时光。这个夏天,一些事在改变着什么。改变着什么呢?到底又空茫。……长大意味着什么呢?快乐少一点,忧思多一点?还是因为知晓了更多秘密,而变得心事重重?知道得更多,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的迷茫?格子在三里桥畔驻足,她模糊地感到,那无忧、自由的童年欢乐已成了遥远的过去。”
小说最后写到了长大后的老梅也重返芦荻镇的一幕。当年的小伙伴都长大了、离开了,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旧时的小镇也完全改变了模样,没有了从前那种人情怡怡的邻里关系,有的只是一张张陌生的、漠然的脸。童年已经远去,故乡已经变得模糊难辨、无迹可寻。这是作者陆梅心中的伤逝,又何尝不是留在无数中国小镇的记忆里,留在那一代从淳朴、安静的江南小镇走出去的孩子心上永远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