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调查说明:“蚁族”是一个今年被提上议程的新词,在这个词汇下,包含的是对于一种特定人群生存状态的描摹。具体来说,所谓“蚁族”实指“大学毕业生低收入聚居群体”,指的是毕业后无法找到工作或工作收入很低而聚居在城乡接合部的大学生。但就目前而言,对于这一特殊群体并无官方的、权威的具体评价标准。本调研报告即以“蚁族”这一特殊人群为调研对象,主要分析其阅读情况的三重因素——读什么、怎么读以及说明什么问题。在整个调研进行之前,笔者尝试着对“蚁族”这一概念做了一个界定。从量化指标来看,“蚁族”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根据近两年地域城镇居民人均生活费用、职工平均工资、失业率与经济发展水平等综合指标,并结合物价上涨等其他因素考量,笔者在此就“蚁族”这一问题作出如下定义:蚁族是指大学(特指专本科)毕业10年以内,个人来自于非直辖市或省会的贫困家庭,在最低工资标准高于800元(2008年国家统计局标准)的一线城市从事合同、聘用职业的低收入群体;除此之外,这一群体的个人收入普遍低于最低工资标准的3倍,且在其生活的城市无固定房产;从收入支出上看,他们收入的70%以上用于支付房租与承担基本生活保障,“恩格尔系数”远远高于国内平均标准;从地域上看,该人群主要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广州与大连等直辖市与经济发达地区,根据目前官方统计数据,全国各大城市的“蚁族”总人数约为300万人。本调研一共在北京、深圳与上海三地各选取300名“蚁族”为调研对象,调研对象必须强制性地在学历、收入与经济状况上符合上述定义的所有标准。900名受访者中共回收有效问卷871份,占总量的96.8%,构成了本次调研的样本总容量;从人口分布来看,受访者的原籍在湖北、湖南、四川、贵州、云南、甘肃、重庆与河南等省市区的地级市、县城与乡村中呈东多西少的散点分布,与近年来全国人口分布密度相同,其中802人为汉族,占到总人数的92.1%,这与近年来汉族在全国的比例基本相同;从男女比例来看,433人为女性,438人为男性,男女比为1:0.99,这与近年来全国大学生的人口比例也基本相同;从职业上看,125人供职于私企、320人供职于外企或合资企业、108人供职于事业单位(非正式员工),剩下的318人是自由职业者(如开网店、做兼职等等),职业比例亦与目前国内一线城市低收入青年所从事的职业比例大体相当,所以本次调研分析在统计学与事实上具备有效性。整个调研历时3个月的时间,自始至终受到中国农业大学、中央财经大学、上海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等高校学生社团的大力支持;在后期分析、研究数据的过程中,笔者受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于建嵘教授、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丁帆教授与厦门大学中文系主任朱水涌教授等前辈学者的支持与关照,在此深表谢意。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调研过程中,亦陆续获得一些基金会、NGO与志愿者的协助——鉴于这些机构与个人不愿意在这里刊登其名字,笔者仅在此一并致以谢忱。
■韩 晗
·喜欢读《知音》为充实情感,“蚁族”其实很孤独
在问卷中,我设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爱好什么类的阅读?并请举一个实例”。选项一共有4个:情感类、文化类、情节类与专业类。在这个问题里,选择“情感类”的有698人,占到了总数的80.1%,属于绝大多数;而喜欢“文化类”的仅为101人,占到总数的11.6%;而偏重“情节类”的为51人,占到5.9%;倾向“专业类”的仅为21人,只占到2.4%(见图1),在这698人里,竟然有603人在“举例”时提到了“《知音》”,占到了871人总量的69%——依然是绝大多数。
小朱来自浙江,她2007年毕业于北京工商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本科,现在在北京中关村一家软件公司做前台,已经工作两年的她目前正租住在北京南郊宋家庄附近的一处老式居民楼里,这栋竣工于上个世纪70年代末的居民楼基本上已经被出租,而且是在每一套房子的单间里用三合板分割为大小不等的小隔间——虽说大小不等,但每一个隔间里基本上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小朱就住在其中一个隔间里。
“不单是我喜欢《知音》,和我合租的女孩儿们都喜欢,我们常常是一个人买一本,然后大家传看。”在电话回访里,小朱这样说,“这个杂志很真实,我们读了以后总能有共鸣。”
“共鸣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笔者问。
“我认为,我们现在必须要了解这个社会了,而且大家都不再是做白日梦的年代。”小朱解释道,“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都喜欢看‘花前月下对何人’的文章,喜欢看关于奢侈品的流行杂志,但是现在越是这样的文字越容易激发我们内心的不安与不平衡。”
美国批评家哈诺德·布鲁姆曾如是定义一次“合适的阅读”是“与情节、叙事者寻求一种沟通上的共识”,“叙事者应该与阅读者保持一种类似于朋友的、同一立场关系。”对于正在寻梦期、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们来说,充满理想与浪漫的青春小说是他们的首选,但是对于面对沉重负担的“蚁族”青年来说,这种文学作品相反会激发他们对于现实的反差认知,自然成为他们在阅读过程中所排斥的对象。
除此之外,笔者还设置了另一个问题,“在阅读的过程中,你最期望获得什么阅读收获?”,选项依然为4个:获取知识、修身养性、打发时间与充实感情。其中有542人选择“充实感情”,占到了总人数的66.3%,为绝大多数;101人选择“修身养性”,占到了11.6%;131人选择“打发时间”,占到总人数的15%;剩下的97人选择“获取知识”,仅占总人数的11.1%。而且,在提到《知音》等杂志的603人里面,有493人选择的是“充实感情”,占到了81.8%(见图2)。
笔者随即电话回访了一位名叫阿铿的“深圳蚁族”,阿铿是湖南娄底人,毕业于湖南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出身当地小镇的他家境贫寒,现在在深圳一家礼品公司担任了5年的“信息管理”,实际上就是将一些礼品的图片上传到网上,目前正在深圳福田的“合租楼”里居住。
“我喜欢在阅读中寻求一种安慰。”阿铿直言不讳,“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没有钱没有亲人,甚至在合租房里连私人空间都没有,自己的内心成了唯一的倾诉对象,这种孤单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我喜欢在一些杂志与图书里看到和我一样的、在他乡用青春打拼的人,这样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图2 最期望获得的阅读收获
与阿铿有着同样感受的还有一位名叫小曼的“北漂蚁族”,小曼是四川遂宁人,本科就读于北京一所民办大学的“企业与资本管理”专业,但是她现在的职业是一个家政公司的文秘,月薪仅为2000元,除去一个月1000元的房租,生活非常拮据,而且她还有生活在农村的父母需要赡养,同样选择“充实感情”的她亦是《知音》等杂志的忠实拥趸,在电话回访中,小曼似乎道出了所有“北漂”们的阅读心声:
“其实我们没有多少钱用来买书,最大的开销就是买杂志,《知音》或《家庭》是比较便宜的杂志,而且这些杂志里的故事很真实,我和很多合租朋友们面对的就是最真实的生活。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与时间风花雪月,但是阅读是我们读书多年养成的本能,那么,我们只好寄情于这种最真实的杂志,因为这样可以让我们不那么孤独。”
·双重矛盾催生“手机阅读”,“蚁族”其实很无奈
“手机阅读”是近年来一个新生事物,笔者经过多次调研,始终未能找寻到“手机阅读”的出路何在,直至在这次“蚁族”的调研中,笔者才从数据中获得了对于这一问题的真正认识。
原因在于笔者问卷中的3个问题,一个是“你平时最喜欢如何阅读图书(非报刊杂志)?”选项4个:纸质阅读、网络(或阅读器)阅读、手机阅读与其他。另一个问题是“你平均每月开销多少钱在阅读(含报刊杂志)上?”,选项依然是4个:30元以下、30元到200元、200元到500元与500元以上。最后一个问题则是,“你每周一般阅读时间有多少?”,选项也是4个:3小时以下、3小时至5小时、5小时至10小时、10小时以上。
最后得出的调查结果却是令人深思的:
在第一个问题里,选择“手机阅读”的占到了799人,占到了样本总容量的91.7%;选择“纸质阅读”仅为66人,只占7.6%,剩余者更少。而在第二个问题里,选择“30元”以下的,竟然有809人,占到了92.9%;选择“30元到200元”的,有43人,占到4.9%,余者更是微乎其微。而这与本报曾经针对企业管理人士、官员的阅读调查就这一问项显示的结果相差甚远,相同的问题,几乎相同的选项,在这类人中近过半人选择的是“只要好看,不受书价影响”。在第三个问题里,选择10小时以上的,竟然有662人,占到了76.0%,选择5小时至10小时的,也有98人,占到了11.3%,也就是说,多数“蚁族”每周是有充足的时间阅读的——为显示这3个选项与其他选项相比的绝对优势,特附图如下(见图3)。(下转02版)
图1 最喜欢的阅读类型
(上接01版)
图3 蚁族在阅读方式、购书费用、阅读时间的情况
这3个绝对优势显示,“蚁族”的阅读呈现出了3个与众不同、值得注意并存在着不同深度的现象:
其一是阅读方式的转变,即从纸质阅读转向手机阅读,这是这一现象最表象的层面;其二是阅读消费的变低,即月支出为30元以下,在目前的书价内,30元连一本较厚的精装图书都买不起,其阅读消费之低可想而知;其三是阅读时间的增加,每周阅读时间竟然长达10个小时,这意味着平均每天有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阅读,作为在职人员来说,这个阅读时间还是相当大的。这与本报曾经针对企业管理人士、官员的阅读调查在同一个问题的结果显示来看,蚁族平均每周10小时的阅读时间,也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比例。那么这个时间从何而来?若是不看以“手机阅读”为主潮,单看其他两个题目的选项结果——对月购书支出在30元以下居多的“蚁族”来说,这么长时间的阅读与其购买量,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成为比例的。
那么,这个调查结果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们最喜欢的阅读方式就是手机阅读。”在电话回访中,喜欢手机阅读,但购书支出与阅读时间又不成正比的小田这样告诉我,她来自于河南宛平,大学就读于焦作工学院英语系,本科毕业以后成为了一名“沪蚁”,在上海一所英语培训学校担任教学秘书,月收入仅2300元,她在陆家嘴上班,房子为图便宜却租在莘庄,两地相隔数十公里。每天早晨她靠乘坐地铁一号线上下班,“地铁加公交,一个单程就是近两个小时,这一天三四个小时耗费在路上,怎么也得看看书吧。”
“这是打发时间吗?”我问。
“这绝不是打发时间,要不我还不如听MP3看手机电影呢。”小田在“你爱好什么类的阅读”中,选的也是“充实情感”,“我喜欢在大清早出门时阅读温情的小说,因为每天的压力很大,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也想看看温暖点的东西,把一天的疲劳与不愉快扔在回家的路上,你说,这算不算充实情感?”
与小田类似,来自陕西汉中的晶晶也与小田有着相同的选择,在北京中关村一家软件公司担任客服代表的她,平时也喜欢手机阅读,她在电话回访中条分缕析地告诉笔者,选择手机阅读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手机电子书不要钱,网上随便下载,阅读成本很低;第二,手机随身携带,阅读也很方便,尤其适合在交通工具上阅读。”
笔者认为,“手机阅读”作为一种新兴的阅读形式,其固然有着其他阅读形式本身不具备的优势,但是在版权、内容监管上却呈现出了漏洞。对于“蚁族”而言,他们生活在一线大城市中,漫长的上下班路上让他们拥有了大量的空余时间,但是较低的收入又让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拿出余钱购书或精神消费,在这样的一对矛盾下,“手机阅读”成了新的阅读增长点。
对于“蚁族”偏爱手机阅读这一现象,笔者在与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丁帆教授探讨这一问题时,作为当代文学研究知名专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的他,对于当代人的阅读习惯有着长期的研究与独到的见解,他对于这个现象充满了忧思:“蚁族”作为知识分子群体之一,他们因为经济、时间等客观原因,再加上受到快节奏生活的影响,不得不选择手机阅读,这实际上是文化的悲哀。在消费时代,“蚁族”们的外部压力越来越大,内心更渴望的是一种消费性的阅读。这种阅读方式对于传统阅读是一种文化侵害,而且,这种阅读方式一旦成风,是完全不利于文化保存的。
·不同职业不同阅读偏好,其实“蚁族”很个性
不同的职业,有着不同的阅读偏好,这是文学接受与传播的一个基本命题,在“蚁族”中,这一问题变得更加突出。
虽说大多都是奔着“充实情感”而来,但是再细分下去,仍有不同的阅读偏好。笔者设置的另一个问题,是关于受访者的职业调研:“你从事的是什么职业?”选项仍然是4个,金融管理类、制造一线、文秘类与自由职业(含其他)。其中,金融管理类的为440人,占到了样本总容量的50.5%;制造一线的为143人,占到样本总容量的16.4%;文秘类的为50人,为总容量的5.7%;剩下的238人为自由职业(含其他),为总容量的27.3%(见图4)。
图4 调查对象职业分布
在社会学调研中,有一个“重合程度”的比例性调研分析方式,即在持同一选项数据的人群中,用另外一组数据作对比,如果两组数据的重合程度达到了60%以上,那么这两组数据可以被看作有着一定的事实联系。
在同一份受访表中,笔者还设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喜欢看什么题材的文学作品?”选项变成了7个:爱情婚恋、历史军事、文化科普、纪实报告文学、回忆录(名人传记)、社会评论与散文随笔,每个人必须选择2个。其中,勾选“爱情婚恋”的有543人,占到样本总容量的62.3%;勾选“纪实报告文学”的有401人,占到样本总容量的46.0%;勾选“文化科普”的有276人,占到样本总容量的31.7%,这三个选项在所有选项中名列前三甲。除此之外,勾选“历史军事”的有203人,占到总容量的23.3%;勾选“散文随笔”的有112人,占到总容量的12.9%;勾选“回忆录(名人传记)”的有110人,12.6%;勾选“社会评论”的有97人,占到总容量的11.1%(见图5)。
与之前的“从事职业”相对比来看,选择“金融管理类”的440人里面,选择最多的是“文化科普”,有209人,占到了47.5%;选择“历史军事”居于其次,有197人,占到了44.8%——“金融管理类”这一行当基本上包揽了所有选择“历史军事”与“文化科普”的读者。两种同时选择有103人,也占到了23.4%。只选“文化科普”或“历史军事”有303人,占到了68.9%,这与社会学中所提出的“重合程度”吻合,构成可研究的价值。
缘何在从事“金融管理类”的“蚁族”中热衷阅读“文化科普”与“历史军事”?
笔者电话回访了一名名叫“叶子”的“京蚁”。叶子是一名男生,毕业于对外经贸大学卓越学院的文秘本科,他来自于山东日照,本来回到家乡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的他,却因认为北京机会多而坚持留在了北京。现在他所从事的职业是在一家投资公司担任账务管理,“以前我们是白领,现在我们是蚁族,我们从大学里一出来,就觉得受了骗,大学的知识与现在的专业完全不搭界,想回去读书又没那个心。说实话,都说职场如战场,那些战场军事的书确实让我们这些初生牛犊明白了很多道理。而且,我们现在明摆着觉得知识不够用,只好在文化科普的书里获得一些知识量。”
图5 蚁族最喜欢阅读的文学作品
另一位来自湖南永州的小亮也是一名生活在上海的“蚁族”,大学已经毕业3年的他现在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担任会计,一个月工资不到3000元,“我喜欢历史军事的小说,因为从事金融管理的职业每天要面对很大的工作强度与压力,想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又没有时间,而这些小说正好可以让我满足一种阅读的快感。”
而在“文秘类”与“自由职业”的288人中,选择“爱情婚恋”的有144人,正好占到一半;选择散文随笔的有100人,占到了34.7%,两者都勾选的有45人,只选“爱情婚恋”与“散文随笔”的有199人,占到了总人数的69.1%,同样也与社会学中的“重合程度”吻合,一样构成可研究的价值。
不同的职业,确实有着不同的阅读偏好,虽然大家都是低收入、高强度、物质基础薄弱、喜欢用手机阅读且需要朋友、感情空虚的“蚁族”,但是大家在阅读的具体内容上仍有很大的不同,这既受时代导向对于写作者的遴选所决定,亦受读者本人的职业与生活经历所制约。
小赵来自于四川雅安,她大学就读于四川行政学院文秘专业,今年刚毕业的她和另外一位同学在北京的珠江绿洲花园租房居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蚁族”,月收入2000元不到,除去租房几乎所剩无几。在大学求学时的小赵是一个热爱文学、音乐的女生,“我一直爱好文学,但是数学成绩不好,不能读中文系本科,专科只有文秘专业,现在这个学历在北京真的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我又不可能回到农村老家,所以只有选择了做一名坚定的‘北漂’。”
当笔者问到小赵为什么喜欢“爱情婚恋”与“散文随笔”时,小赵直言不讳地说,“文秘”这个职业看似轻松,实际上非常枯燥,青春年华如果牺牲在这样一份职业上,充满理想的她觉得是一种浪费,“我希望能够拥有我自己的世界,在上下班高峰期的车厢里,如果可以阅读情感真挚、意义隽永的文学作品,这可以让我原本因为工作而枯燥的内心变得滋润起来。”
不同的职业有着不同的阅读取向,这是“蚁族”所呈现出来的阅读倾向。作为“蚁族”,他们一方面受过良好的大学高等教育,一方面在现实社会中四处碰壁。在少年情怀不再、理想残酷消磨的状态下,他们对于阅读的欣赏,实际上也反映了他们的内心的渴求与不安。如何从“蚁族”的不同阅读倾向上获得对于这一特殊新生群体的了解与认识?这就依赖于学界、业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思考了。
·畅销流行图书反受冷落,其实“蚁族”很独立
在笔者所做的调研中,871名“蚁族”年龄最大的31岁,最小的21岁,平均年龄26.3岁,可以说恰是人生的黄金时间。尚不足而立之年的“蚁族”,用风华正茂、青春正好来形容当是毫不过分的。但是,过于沉重的经济负担,对于前途的茫然以及从理想到现实的骤变,导致了“蚁族”们在心灵上的早熟。
美国社会学家迈克·布罗维曾提出“大城市焦虑症”这一概念,即生活在大城市的贫民,比生活在小城市的贫民、失业工人更焦虑不安,因为大城市集中了更多的商品、财富与高消费的生活方式,这种贫富悬殊对比越大,对于贫穷者的刺激就越大。毋庸置疑,中国的“蚁族”却是生活在大城市里,而且是人口超过1000万人的超级大城市。“蚁族”普遍存在着心理问题甚至心理危机,这是毋庸置疑的。
笔者在问卷的后半部分设置了一个封闭性的问题,“下面所列的书,你们读过哪几本?”,答题者可以随意选择,不限数量。选项有如下10个:《杜拉拉3》、《把吃出来的病吃回去》、《秘密》、《不生病的智慧》、《活在当下》、《窗边的小豆豆》、《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也不会做了》、《好妈妈胜过好老师》与《时光机》,这10本书曾同时出现在2010年4月8日至2010年5月8日卓越网、当当网、新华书店总店与中国图书网这4家图书零售巨头的前20名排行榜内,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本月全国超级畅销书。
令人惊奇的是,只有102人勾选了其中一本或多本,仅占到样本总容量的11.7%,其余的问卷在这一选项上均为空白,有的受访者甚至还写了“一本没看过”、“这都是什么书”的字样。
这个结果远远是我意料之外,连《杜拉拉》这样火爆全国的职场小说,也仅有97人勾选,畅销书虽然畅销,但在“蚁族”这一特殊群体里,却遭遇了滑铁卢。
“我们很少选择纸质阅读,一是不方便,二是价格太高,三是屋子里放不下。”在电话回访中,一个名叫“陈晨”的“京蚁”这样解释,“更重要的在于,我们对于畅销书根本不感兴趣,每天工作量那么大,到了周末基本上都在家里‘宅着’,一般来说除了睡懒觉就是上网聊天,谁还抱着一本书看?”
1987年出生的陈晨是云南昭通人,家境贫寒,本科毕业于天津工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现在北京通州一家外资企业做生产一线,他目前租住在介于朝阳区与通州区之间的定福庄西街一家工厂老宿舍楼内,这栋有着近40年房龄的宿舍楼竟聚居着大约近千名“蚁族”,几乎每套房子都被人为隔断成几个小间,供人居住。
“我和我的‘室友’几乎从来不看畅销书。”陈晨告诉笔者,“我们基本上不受畅销书排行榜的影响,也没有多少时间和多少钱去书店,一般来说,我们喜欢看手机电子小说,不管这个小说是否出版,或者是否畅销,只要我们喜欢就好。”
“沪蚁”小容与陈晨有着大同小异的观点,江西某财贸学院毕业的她,现在在上海一家航运公司工作,月薪不足2000元,“我喜欢读网上下载的电子小说,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实惠,一方面是因为这些电子书基本上来源于网络,属于点击下载率高而不是销量好的作品。”
笔者曾在红袖添香、起点中文等网络文学重要站点上,就下载量高的小说做过分析。其中,80%以上的小说如《漂在北京》、《上海,何处是我家》等等都是近似于“蚁族”的“草根”作家作品。大多数生活在底层的他们并不是专业作家,甚至写作并不构成他们谋生的手段,这些业余写作者们都将写作当作记叙人生、抒发感情的一种方式。虽然部分作品文笔稚嫩、结构不合理,甚至还有错别字与语病,但大多数小说从内容到感情都是真实的,写作者、作品与阅读者在这里构成了一个“底层”内的文学场——往往,这种“底层写底层”的“底层叙事”更能唤起“蚁族”们的共鸣。
著名社会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于建嵘教授在与笔者交谈时,如是看待这个问题:他认为,对于“蚁族”阅读情况的调研分析,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学问题,为什么这些书会唤起蚁族们的共鸣?从学术研究本身来看,关注这些著作本身往往比研究这个现象更有意义,而现在批评界与传统学界往往忽视对于“底层写作”这一问题的关注,而从这里入手,对于“蚁族”们精神状态的解读,则更显得有意义。
·快乐阅读并非为稻粮谋,其实“蚁族”很困惑
奥地利作家罗伯特·莫齐尔曾经写过一个关于图书馆长的小说,一位拥有贵族血统的奥德利图书馆长,因为纳粹上台之后,因拒绝与纳粹合作而不得不隐居乡里。他选择在美丽的莱茵河畔居住,每天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看书,阅读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当纳粹投降以后,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些知识与书籍的世界中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无论谁执政,他都不再出山,继续在河畔读书,至死,这位图书馆长与他的书都未离开莱茵河畔。小说只是为了寄托一种意识形态,真正的这种将“阅读”作为生活方式的人,在现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这种生活方式既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功利性的阅读往往就偏离了阅读的本真价值,这正如笔者之前所论证的那样,新东方、新航道与“黄冈考典”等教辅类图书的畅销,根本并不能反映一个时代文化接受与图书阅读的繁荣。真正的阅读,与听音乐会一样,属于纯粹精神层面的消费,获得的是审美的快感。
“快乐阅读”是“世界阅读日”的口号,但是真正做到“快乐阅读”的,在当下尤其变得不可能。在调研之前,我始终认为处于经济底层的“蚁族”,应该是积极自我“充电”的主力军,如注册会计师、审计师、人力资源管理师与公务员等资格考试职业,理应是他们青睐的对象,而且人均每月50元左右的购书支出,承担这笔教辅的购买费用还是没问题的。无论如何他们会去购买一些这方面的考试书籍。
但是,在我的调研中,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笔者设置了一个题目“你平时购书的支出主要在哪方面?”选项有4个:杂志报刊、文学作品、考试教辅与工作需要。其中,选择“杂志报刊”的为683人,占到总人数的78.4%,选择“工作需要”的为81人,占到9.1%,选择“文学欣赏”有73人,占到8.4%,仅有34人选择“考试教辅”,占到4.1%(见图6)。
图6 蚁族主要购书支出的种类
“我不想考研,也不想考公务员。”
这是小昆在电话回访中对笔者所说的第一句话,他于1985年出生贵州都匀市石龙乡,高考曾以632分荣膺贵州省都匀市当年高考前三甲,顺利进入北京理工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就读。大学毕业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北京站稳脚跟,然后将父母接到北京,但是已经大学毕业两年的他,仍然在一家电信公司担任客服经理助理,月薪在2000元左右。
“和我一起合租的哥们都是农村的,大家都不想考研了,考公务员,咱们一没时间二没关系,我为了考上北京的重本,复读了两年,家里借了一屁股债,你让我再拿出大把的时间去考研,我也办不到,家里的债还没还清,我要是还去读书,全村人肯定得骂死我,说我不孝。”
他买书最大的支出是“报刊”,他平时最喜欢看的杂志是《南风窗》与《南方周末》,“这些杂志很多时候是讲真话的,我们现在就想听真话。”小昆对笔者不无感叹地说,“我没有笔记本电脑,上网也不方便,需要上网就在办公室里发个邮件,所以我全靠这两份报刊获取信息。”
笔者随即电话回访了一位署名“Shadow”的“沪蚁”,她来自广西桂平,本科就读于广西民族学院,1986年出生的她,之前和男友一起曾在广西南宁工作,后来因为和男友分手,自己赌气来了北京,“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一年多了,有找不着北的感觉。”
“我从没想过要考试,或者怎样逃离这个环境,我身边的人和我一样,其实都挺没有目标的。我们生活得都很茫然,所以我们读书也不知道读什么好,有时候连看小说都没心,更不会主动去找什么教辅资料来看了,这应该是‘蚁族’们的共同想法吧?”
“蚁族”们的快乐阅读,从某种程度上讲,应该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消费。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在《哲学、文学和政治》一书中提到,人类作为一种高级动物,本身必须要获得物质消费与精神消费的双重满足,这是人与动物的区分。这与人的身份地位、学识与职业没有必然联系。同样,“蚁族”本身也有着其精神消费所在。
与音乐会、演唱会以及电影相比,阅读尤其是手机阅读本身是最经济的精神消费之一,在快节奏、高压力与低收入的蚁族,他们几乎唯一的休闲时间与精神消费方式就是在上下班的高峰期用手机看电子书,“你说我们是快乐阅读,实际上这是我们自娱自乐的方式,如果连这点娱乐我们都没有,我们或许真的会成为傻子或是疯子的。”在电话回访的最后,小昆这样对笔者说——诚然,如果这种近乎最低层次的精神消费还被剥夺的话,那么“蚁族”们何以来面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呢?
在调研的最后,一位名叫阿诚的“京蚁”给笔者写了一封电子邮件,他是少数几个留了自己邮箱的受访者,在邮件里,阿诚这样说:
“我来自于湖北恩施农村,本科毕业后一直在北京闯荡,其实我们的内心与我们的钱包一样,都是无比空虚的,我曾羡慕那些出入电影院与KTV的同龄人,他们的脸上带着我们并不具备的微笑,我们要承受比他们大得多的压力,却要用最廉价的方式来排遣——之前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现在的我竟然会喜欢上了看书,也明白了看书的重要性,但这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们确实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