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谱系》与其说是“一份对于特殊知识景观的全景指南”，不如说是一部由佩里·安德森导演的风景片。

○莫 枫（书评人）

佩里·安德森，一个热忱的社会主义者，他对时代与社会，总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为了亲眼见证某个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他会像歌迷赶往自己偶像的舞台那样，赶往事件现场。专程去看美国的大选，专程去看英国最后一任港督撤离香港，专程去看委内瑞拉的动荡局势……

2002年夏天，佩里·安德森来到中国，狠狠地采访了中国最优秀的社会学家之一秦晖。他像个孩子一样，连续不断地发问，秦晖耐心仔细的回答，与他简短迅捷的发问，形成有趣的对比。

也许，成为一个真正的左翼思想家，首要的一个前提就是激情。所有的批判都是需要有激情的，而左翼，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就更需要激情。一边要放亮眼睛，时刻关注着社会，一边要激活智慧，为自己的理念做持续不断的辩护，在观察中汲取坚定的信念，在争议中完成有益的嬗变。

佩里·安德森拥有足够的激情，成为一个左翼思想者以及一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但是，我们不得不注意的是，他也许是太过激情了。激情的一面，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思考，去写作，而另一面，则是太热衷于下结论，做出的判断，往往是主题先行。

成为一个真正的左翼思想家，还有一个基础是坚强的意志。其实，要让自己一辈子很左，或者一辈子很右，都是很艰难的事。所不同的是，左翼思想者，往往会对外宣传自己的左派立场，而右翼，可能不会那么立场鲜明地表白自己。

伯林曾在信念问题上，陷入过相对主义的困境，“如果一个人的信念只是相对地有效，为什么要坚定不移地捍卫这些信念呢？”而罗蒂在《偶然、反讽与团结》中替伯林做了解答。罗蒂认为，一个人之所以坚定不移地捍卫某个信念，原因是，正是对这个信念的持有并捍卫，使这个人成为了他自己，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而佩里·安德森是那个为了捍卫自己的信念，付出坚定不移的勇气的人。1956年，刚刚进入牛津大学的他，被两件震惊世界的大事扭转了世界观。苏联出兵匈牙利，英法联合以色列占领苏伊士运河，政府把侵略宣传成粉碎独裁捍卫自由制度，让他愤怒，他决心做一个强权的反对派。

有趣的是，佩里·安德森把这种在现实世界里的反对姿态，也带入了思想理论领域中。这个充满激情而意志坚强的人，在面对那些已获得极大社会认同的理论面前，同样高傲勇猛，剑拔弩张，时刻准备出击。

所以《思想的谱系》，与其说是“一份对于特殊知识景观的全景指南”，不如说是一部由佩里·安德森导演的风景片，焦点、景深、镜头切换，都是他一手搞定的。这么说，也许有点令人丧气，但是，却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特别是在享受他快意褒贬的犀利时，不得不意识到的事实。

可以说，在这本书里，除了追述自己父亲一生的文章《一位英裔爱尔兰人在中国》，骄傲的佩里·安德森，很少有认同的善意，他对自己笔下人物的思想，不是怀着宽容之心去理解，而是保持了时刻准备反对的状态，仿如一只全身竖刺的刺猬。

无论是哈贝马斯，还是约翰·罗尔斯，佩里·安德森一路缩身刺滚式的分析，使得《在事实与规范之间》、《正义论》经过重新描述后，变得邋遢起来。他是那么苛刻挑剔。一向以结构严谨、逻辑严密著称的哈贝马斯，被他置入现实世界里加以衡量，于是哈贝马斯变成了一个书生意气的思考者。以对现实社会温厚关怀著称的罗尔斯，则被他责以理论系统缺陷严重，成为一个无法真正理解世界的书斋学者。

作为《新左翼评论》的编辑与灵魂人物，佩里·安德森对这本一度辉煌的思想刊物的定位是：对世界进行准确的描述，坚持不妥协的现实主义。我们可以看到安德森的偏执。思想者对世界的思考结果，不一定是来准确描述真实世界。值得注意的是，像罗尔斯这样的思想者，更多的是具有乌托邦气质的思想者，他关心真实世界，但是不对世界的真实负责，他为之努力的，是构建理想模型。

当我们读到佩里·安德森纪念他的同事爱德华·汤普森的文章的时候，那种过于温暖的语调，那种字里行间情不自禁的赞美，让认真阅读了前面几章文字的人，有点难以适应。他对语言学家萨巴斯蒂亚诺·廷帕纳罗的喜爱，也让人觉得太过热情。

佩里·安德森承认，学术修养和政治同情不存在太多联系，但是他认为廷帕纳罗是一个例外。这位在语言学界，并没有得到普遍认可的语言学家，在佩里·安德森笔下，是一位极为伟大的语言学家，而他给出的其中一个，同时也是重要的理由是，因为廷帕纳罗投身政治，启发并改变了这位语言学家的工作。你不由得佩服佩里·安德森的顽固。

在写拉美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时候，安德森开始有点犹疑了。这位执着于把人归类为左右的家伙，在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面前，稍有点失神。不过，他马上拉出了巴尔加斯·略萨，与马尔克斯做对比。此举的好处是，与热衷于介入现实政治的略萨相比，马尔克斯是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在安德森眼里，旁观的姿态，就有了一种反对派的意味，于是，他内心的天秤倾向了马尔克斯，他说，略萨是一个政治动物。

佩里·安德森实在是顽固得可爱。请不要相信，这本《思想的谱系》，是真的想把左中右三派都透彻地分析一遍。但是，安德森说的这句话，却正是让这本书别具魅力的原因。他说“研究某人为什么会如此坚持己见，这样的冲动不仅是十分适当的，而且富有收获。”而他自己写的这本书，恰好可以成为此类研究的典型范本。

《思想的谱系：西方思潮左与右》[英]佩里·安德森著 袁银传 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10月版/5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