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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息在悖论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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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1/5/3 作者:刘国鹏

▲《没有个性的人》中《夏日气息》一章的最后一页,罗伯特·穆齐尔大概在1942年4月15日,他逝世的这一天完成这一章的写作。

阅读的邀请

我劝她(玛格丽特·杜拉斯)读《没有个性的人》,这本书后来成了她的“永久读物”。这个她脱口而出的词使我大为震惊。她意识到了它的意义,并在晚上多次重复,然后又公开地到处说。她后来说“我很喜欢普鲁斯特,但我更喜欢穆齐尔。”穆齐尔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作家……后来读《阿卡塔》时,她对《没有个性的人》的崇拜就暴露无遗了。

——【法】米歇尔·芒索:《闺中女友》

思考的恳求:穆齐尔和布洛赫将卓越的、光芒四射的智慧赋予了小说,不是把小说转化成哲学,而是围绕着故事调动所有的手段——理性的非理性的、叙述的和深思的,这些手段能够阐明人的存在,能够使小说成为绝妙的理性的综合。他们的成就是小说史的完成吗?或者说更是一个通向漫长旅程的邀请。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智慧》

故事梗概

故事发生在维也纳,在奥匈帝国。人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筹备1918年庆祝奥皇弗兰茨·约瑟夫在位70周年的活动。在这同一年,德国将庆祝德皇威廉二世在位30周年。所以,人们称奥地利的这个行动为“平行行动”。然而,1918年正好是这两个王国覆灭的年份。主人公乌尔里希是这个委员会的秘书。故事开始的时候,他32岁。他认识到,对他来说,可能性比中庸的、死板的现实性更重要。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个性的人,因为他不再把人,而是把物质看作现代现实的中心……穆齐尔不是描绘了一个过去年代的肖像,而是试图把握住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奥地利社会精神状态中的典型特征并将其表现出来。这就是穆齐尔在这部长卷中所开辟的道路。

——张荣昌《没有个性的人·译者前言》

如同大型音乐会演出前夕往往配发常识性小册子以供观众熟悉背景,一篇书评所能承担的分量,也多近似于前往某地旅游时,从旅游杂志或导游图上了解到的那些注意事项与观光必读。尤其是面对像《没有个性的人》这样未完成的巨著,从为数寥寥的几根词语钢架顶端悬垂那用以测量深不可测的地基的铅锤,便常常是满足我们探究的好奇心的简捷方式。

没有个性的人从如下的句子——“今天不缺乏有个性的人,缺乏的是人的个性”——所绘制的坐标轴上,可以透彻了解这一词汇的数学位置。“没有个性的人”不仅是穆齐尔的自况,也是无偿转让给其作品主人公的精神名誉权。起初,主人公乌尔里希打算通过三种职业——军官、工程师和数学家——的蛋,孵化他那璀璨的鸟前程,但接踵而至的碰壁,很快便让他终止了这一抱窝计划。

但真正加深乌尔里希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的信念的,不仅是三次经历所带来的失败,而是有一天他发现,在一篇有关“赛马”的报端消息中,作者竟无意间使用了“天才的”一词用以修饰那匹“赛马”,在乌尔里希看来,“天才”打破物种界限之被广泛使用,并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和词语过剩,而是由科学所阐明的一种严酷、冷静的精神力量概念使得人类先前的、形而上学的和道德的观念变得不可忍受了,在人们将一匹赛马和一名运动员相提并论的背后,是“个性”之成为一种计算法和换算值,这一情形,遂使得乌尔里希下决心做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没有个性”作为一种神秘的时代病,正是存在的根基漏斗状下旋而去留下的巨大空白,好比一块磁铁放开铁屑,铁屑就会陷入一片混乱,“没有个性”并不排斥一个人“具有所有好的、传统的感情”,和恰到好处的为人举止,而是“缺乏内心的归属”。“没有个性的人”在穆齐尔那里,对应于这样一个世界图景:如果有幸分解一千个人的性格,那么,人们最后只会得到两打个性、感受、办事方式和构造形式。也就是说,在穆齐尔看来,“没有个性的人”的对立面,不是“有个性(真正的个性)的人”而是一个虽有个性(盖有集体标签的、复制、互仿的个性)但却没有人的世界。

平行行动是小说第一卷第二部的主题故事。事件起因于1918年,卡卡尼帝国为了同德国庆祝威廉二世登基30周年争秀,也大张旗鼓为约瑟夫皇帝在位70周年举行庆祝活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到了1918年,这两个帝国就都已不存在了。卡卡尼,这个作者以奥地利国名的缩写字母拼凑出来的国家,是个消极自由的皮尚不至于让日益由速度和工业滋生起来的骨骼感到过于紧绷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像乌尔里希一样,常常感到自己没有充分的存在的理由,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卡卡尼是今日“没有个性的人”的共同体形式?

作为这项抱负非凡的“平行行动”的秘书,乌尔里希倾注在精神的买空卖空、怀疑和在细枝末节上的审慎的热情,表明了“没有个性的人”的雾态信仰:反对行动的无为之举,始于没有任何现成答案使之满意。

就这样,在穆齐尔的授意下,身处“行动”圆心的主人公乌尔里希,随身携带一枚反对行动的“反讽炸弹”,其目的是要引爆弥漫今日世界的虚无感。

兄妹恋与千年王国与“平行行动”平行展开的另一主题,是乌尔里希与其在第一卷中只字未提的胞妹阿珈特的“乱伦”关系。

在一个“人们没有任何支撑物的世界”上,道德恰恰处于受打击的前沿,穆齐尔认为,今日之道德不是在解体,就是在抽筋。这一逻辑在男女感情方面的极端结论则是:将来有可能出现“性社会”,那时,“所有人际关系都将成为性关系”(这一预言正在现实的道路上势如破竹)。

穆齐尔进一步认为,“善就其天性而言已几乎成了卑鄙场,而恶是批判!坏道德赢得了对道德进行尖锐批判的至高无上的权利!”道德的跷跷板游戏今天不仅要交换位置,就连不同时代的道德尝试,也只是像一个困在床上的瘫痪症患者那样烦躁不安地变换卧姿,而病情本身却在不断恶化。“乱伦”作为一种最高的道德禁忌,不难理解为穆齐尔重估一切道德价值的极端化象征。

穆齐尔之所以要选择“兄妹恋”这一令人费解的构思,还在于他重新放大了基督教“原罪”说这一文化基因,在穆齐尔看来,正是“知善恶树”上的“苹果”,在精神上酿成了先天的罪孽,“并把人类从一种原始的状态中推出去,人类在有了无限的体会并由于罪孽而变得智慧起来之后才又想回归到这种状态。”“这种状态”既是原初的无知无欲的乐园也是最后人类奔赴的理想结局——“千年王国”;而乌尔里希和阿珈特的“兄妹恋”则恰恰成了人类两性的隐喻和象征,承载着罪恶(乱伦)又让它在目的地变成永不衰竭的滋补品。

另一种状态在第二卷中,乌尔里希向阿珈特讲述了一个“人被分裂”的神话:原始的完整的人被众神们分成了两部分——男人和女人。两个“有着自然情趣的对称的生灵”,充其量只是个“半拉人”,而两个“半拉人”通过生育试图联合的愿望,只不过造就了第三个“半拉人”,从生理学上,人类就是这样一直“半性繁衍”下来。因此,乌尔里希对阿珈特的热恋,其实是一种寻回自我的“自爱”,而两个人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双向寻找“自我”的爱恋,不妨可以看作穆齐尔为重塑人的完善所进行的的一种实验。

在另一个层面上,“另一种状态”还是“孤独”的代名词。“另一种状态”担纲着对激进的世界异化与非个体化后果的控诉,在穆齐尔那里,孤独不是个人自得其乐的离群索居状态,也非“志得意满的休闲情绪”,相反,“这是一种丧失了与世界同一的情绪”。由于现实中缺乏一种汇总一切的根基性的东西,因此,反思的人必将是一个既有“现实感”,又有“虚拟感”的双影人,双影人借助思想那“不熟悉的精神本质”,发现了“低级自我”在自我性圆周上留下的裂隙,正是透过这一裂隙,“不可能的另一种状态”的光亮照彻进来。

神秘莫测的“另一种状态”其实是一种摆脱了庸常自我的另一种直觉生活,是自我与世界重新统一的体验,一种精神“陶醉的经历”和超越的努力,此前,它毋宁说是神秘主义者与浪漫派人物的专利。而今,它以其对现实世界的否定,来追寻那“可能到来的世界”,一个物我两忘、全新、完整的世界。这也从一个侧面肯定了现代派的进步承诺:“寻求终极价值”。

悖论正如悖论被视为思想的黑洞,《没有个性的人》在吮吸任何探头探脑的评论飘忽不定的光芒面前同样有着黑洞般的可怖力量。

援引一个毫不夸张的说法,《没有个性的人》是迄今为止翻译界所遭遇的难度最大的作品。整部作品不仅结构庞大,还在于穆齐尔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小说叙事模式:被思考的小说。这一贡献集中表现在他的“散文性”(Essayistik)风格当中。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评价的那样:尼采使哲学与小说接近,穆齐尔则使小说与哲学接近。与其他迄今为止以时空倒错、内心独白、抽空情节、取消标点以及诸如此类的形式主义实验相左的是,穆齐尔以靠数学、哲学、心理学、伦理学和社会学的思想修炼来滋养他的人物与情节,从而为现实中的人物与世界预演一次“真实的毁灭与生存”。它不寻求模拟,它只醉心实验性自我对存在所能穷究的程度。

但最令人难以释怀的,依然是整部作品的未完成之谜。在卡尔维诺看来,穆齐尔欲在数学般表述的精确性与人间事物的不确切性与繁复之间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这一点永久地牵连了他。因为,穆齐尔给人的印象总是“要从法规的繁复性方面理解一切,理解事物的多种层次,却又不允许自己陷入其中”。

正是这种在数学般的精确与世界的暧昧不明之间的斡旋和明哲保身,使得穆齐尔悖论性地试图在墙与墙的拐角处重新延伸出另外两堵墙。纵使假以天年,这部巨著恐怕也无由完成,因为,穆齐尔恰恰是要完成一种不可能的可能,使哲学与文学达到一种最高的综合,像水与火一般相互滋养。

(《没有个性的人》(上、下)【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著张荣昌译/作家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6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