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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幕将谢──商鞅的最后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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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1/12/20 作者:
商鞅战国时期政治家、改革家,晚年遭到政敌迫害,车裂而死。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嬴渠梁逝世,太子嬴驷即位。秦孝公在临终之前当着嬴驷和满朝重臣的面叮嘱商鞅说:“嬴驷能扶即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同时,他还留下两道密诏。一道留给妹妹,即商鞅的妻子荧玉公主,亲笔手书:“一万铁骑,长住商山,不听兵符,惟听商君号令!”另一道留给商于郡守樗里疾:“着商于郡守樗里疾立刻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于封地均属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诏书由商于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

在秦孝公死后,商鞅向嬴驷请求辞官但未获准允。商鞅即刻将密藏的一万铁骑交给嬴驷,也谢绝了商君封邑,然后束手就擒,泰然成为嬴驷的阶下囚。

嬴驷独白:

我要干我自己的

嬴驷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详良久,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过了相信自己!纵有君臣情谊,何至交给商鞅如此颠倒乾坤的权力?嬴驷是眼看着公父叮嘱商鞅的:“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虽然惊讶,但嬴驷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以为,公父如此遗嘱,不过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让商鞅更加忠诚地辅佐自己,权谋自己,何须当真?今日看来,绝非如此!公父当真是彻底地相信商鞅,认为只有商鞅的铁腕意志能维护新法,能稳定地推进秦国大业!嬴驷有些悲凉——公父终究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一点,甚至连商鞅对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对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驷没有指责的权力,他毕竟离开公父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军旅磨炼,公父对自己的担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经受了几乎半生的苦行磨炼,以及还都后表现出的见识能力,难道还不足以消除公父对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阴影吗?

从秘密手令看来,果真如此。骤然间,嬴驷对公父有了一种冰冷的憎恨,他从来不关心自己,从来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丝温暖与关怀!有的只是淡漠与疏远、冰冷与训诫、严厉与苛责。嬴驷在“放逐”中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个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个儿子,可能自己就永远的沉沦了!现在,这个念头又一次奇异地闪现出来。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绝不会主动去接回自己。公父对自己若还有几分亲情与信心,就绝不会给商鞅“自立秦公”的权力与颠倒乾坤的一万铁骑!公父看重的是他与商鞅共同创立的秦国变法基业,血亲继承不过是公父功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顾则兼顾,不能兼顾则牺牲,这就是他和公父关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也未免太多虑了,难道嬴驷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嬴驷很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该是自己的功业宏图,而不是其他。但是现下,却必须先将自己的权力真正稳固下来。这种稳固,不是满足于在公父留下的旧权力框架内与旧臣和睦相处,在表面上维护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权力人马,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权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与遗命,与自己有利者则行,与自己巩固权力不利者则不行,绝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权力格局与善后成命。只有权力彻底的真正地转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资格说功业,否则,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公父啊公父,不要说嬴驷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实在是他们对你太崇拜迷恋,用你的作为丝丝入扣地苛责于我!纵然有成,天下人也只是说嬴驷靠了公父这班老臣。如果那样,嬴驷的功业何在?难道嬴驷忍辱磨炼出的胆识谋略,就要湮没在公父的影子和你这班旧臣手里?

岂有此理?嬴驷要走自己的路!

嬴驷探监问政:

处君极刑,乃是情理所逼

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了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候,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20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味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队,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便可以翻云覆雨,便可以颠倒黑白,便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便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便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地复仇报恩,让他尽情地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哪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不禁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儿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竟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如此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吗?”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便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便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地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便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地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令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必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惟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须提醒他们,除恶务尽。”嬴驷收起地图:“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时。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查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于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马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奏,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国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孙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生前身后,了无一事,快哉快哉。”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竟是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扬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让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敕!”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了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摘自《大秦帝国·第一部·黑色裂变》孙皓晖著/河南文艺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4200元〈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