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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皖原谅艾尔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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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1/10/4 作者:颜峻

李皖:著名乐评人,黄集伟评之曰:“在李皖之前,还很少有人用这样的方式为流行音乐把脉——将品评、批评、玩赏与社会情绪间的互动拴在一起。”

“作为流行中人,艾尔顿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他说:‘我觉得摇滚乐已经成为一种工业。作为开创人之一的我,我恨这一切。’就因为这句话,我原谅了他的晚年,并且敬重他。”这是李皖在《别开枪,我只是个弹钢琴的》里面说的话。

我和李皖的不同在于,我不依不饶,要继续骂该艾尔顿脑满肠肥并且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李皖心太软,就原谅了这个还说真话的人。说真话是难的,但行动更难。我相信行动,李皖相信话,这,却并不说明李皖目光短浅。因为李皖,是这样一个对文本负责的评论者,而不是对道德理想、社会正义、人格高度……什么都要多一个问号的愤青。

一个对文本负责的人,并不是所谓“结构不上街”,如在1968年巴黎游行中被时代抛开的学术精英。他们是愤青的背景,如果他们的负责带有立场,那么几乎就是愤青的师长。是的,我爱摇滚,所以瞧不起艾尔顿在摇滚上滥情和作秀;而李皖爱音乐,所以可以原谅音乐之外的错,包括我前前后后被他看见的不那么恶劣的错。他是我的师长,他教会我进入音乐的方式,他要求我们对听到的每一个音符负责。他像艾尔顿和我的校长。

进入音乐的方式,也就是听音乐的方式,不一定都要像李皖自己在《神迹降临1944年的秋天》里写到的“毛孔收缩,皮肤发生局部运动”。其实简单地说就是“用心听”,专业地说就是要去感受它的情绪,跟从它的脉搏,响应它的呼吸,并且听它的节奏、和声、曲式、音色、歌词、演奏和演唱等等,从每一个细节感触创作者的才思和音乐本身的不羁之美。投入地听和细致地分析,就是“听”。

类似20世纪40年代兴起的新批评,李皖使用了细读法去解读音乐。这一点在《倾听就是歌唱》一书的第一部分“流行音乐”中非常明显——典型的李皖式的解剖式的听,典型的李皖式的不厌其烦地对细节的追问,“那是一种由实到虚、由远到近、由声到气的多层和声相叠置的织体,人声渐弱或渐强,几重和声淡出淡入、轮换入强造成飘荡感、漂浮感、缥缈感、忽远忽近感,恍惚迷离绮丽之至。”(《三只气咻咻的漂亮黑鸭子》)而他的表述方式,稳健、从容、肯定,并有着儒雅的文人气质:

如果说大部分流行歌星的声音是水,是气,是叶小颈细的细草,那么,黄大炜的声音,便是钢铁。同样,不同于大部分流行歌星的窃窃私情,黄大炜用钢铁般的厚重唱出的,是势大力沉的人性悲叹。他的歌声不仅覆盖了他自己,还往往能覆盖更为广阔的时间和人群。(《神迹降临1944年的秋天》)。

针对文本,针对声音,针对歌词和整体的特质,李皖像进入了音乐与感觉两方面的微观世界,要用完全不同于科学/专业技术的方式,去重新解析和编织音乐的存在。

这正是我所学习过的,用全部的感觉去逼近声音的肌理,用文学的准确去描述,去分析,用专业的知识去印证和辅助。这样做,需要冒很大的危险。也只有具备敏锐感觉和良好表达能力的人才可以胜任,否则就容易被一己的幻觉所误导、夸张,会偏离真相而仅仅停留在华丽辞藻堆砌的个人情绪上。而李皖,无疑在多数时候是一个冷静的榜样。他的热情,总是要在反复的确认、怀疑和经验考证之后才释放。尽管我并不同意他对汪峰等歌手过高的评价,但在结论出现之前,李皖对音乐细部的观察和共鸣,却无疑是准确的。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夸大?我想并不是他不够冷静。在本书的《摇滚音乐》一部分——顺便说一句,由于这一部分比例过小,而文章体例各不相同,所以它显得相当杂乱,也看不出李皖对摇滚乐的整体观察态度——我们发现他在对具体音乐家、作品和事件的分析上有着过人的洞察力,尤其对崔健和罗大佑的客观、全面的判断,堪称经典。在某种摇滚断代史的切面上,他不但掌握了大量的材料,而且善于发现构成潜在历史的细节;但由于整体立场的“文本化”,他也缺乏足够清晰的坐标。换句话说,流行音乐有时候并不仅仅是音乐,甚至不仅仅是流行文化背后的经济、人文和艺术史影响,它还需要一个完整的个人立场,一个建立在更丰富的美学立场、思想根源和生活态度上的坐标;面对浩瀚的音乐作品,评论者的取舍往往要超越文本,联系到更鲜活和迫切的精神上去。高超的解读技术,需要切身的体验去实践。

本书第三部分,即电子乐部分,可以说是李皖综述性文字的代表。和过去他发表的很多文章相似,李皖在这里展现了学者的耐心和历史感,他善于梳理线索,确认音乐流变和发生的动因。在两年前的“姚大钧批李皖事件”中,尽管姚找出了李皖大量重要的失误,并指出李皖以外行角度撰写电子乐史的危险,但我以为李皖依赖资料和判断所书写的电子乐简史仍然是有效的。本书中的相关文章同样证明,他和姚大钧的区别,除了资料占有和专业学养的落差,更多的是学术与非学术研究方法的不同,是启发听者和描述创作者这两个不同的角度。李皖的发现和展示,是相当有价值和个性的。

最后一部分主要是李皖发表在报刊上的碟评,小巧玲珑,往往一针见血,但囿于篇幅,读者无法更深入地跟随他的思路,这,显然是一个速读时代的悲哀。

总的来说,《倾听就是歌唱》只是李皖已出和将出的四本乐评集里最不起眼的一本,它有点像李皖作品的边角料合辑。但就是这些文字,也同样做到了字字诚实,同样表现出李皖一贯的严谨、从容的风格。他是一个文人,严肃、敏感,有崇高的价值判断和艺术道德感,对于流行音乐这个草莽辈出的世界,多少显得有点高蹈;而他的不少读者——《读书》的忠实读者,喝茶养生、内心怀有伟大人格但从不正视现实的中青年小知识分子,正在以从来不听音乐的行动,毁坏着他的评论。李皖是孤独的。从这一本集子来看,李皖作为读物,而不是作为评论的命运似乎也正在持续。他原谅了艾尔顿,可是我不能原谅这样的读者。

而孤独者的倾听,也是孤独者的歌唱,我要再次说明,每一次读他的评论,我都听见他斯文、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所爱——感情、艺术、真和美。

《倾听就是歌唱》李皖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01年6月第1版/1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