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有一天早上7点15分，我家的电话响了。我妻子珍妮接了电话，电话是一个住在中西部的小女孩打来的，她说：“我的朋友和我在争论一件事，舒尔茨先生还活着吗？”

珍妮说：“我十秒钟前还在卧室见过他。”

这个女孩说：“噢，那我赌输了。”——查尔斯·M·舒尔茨

我喜欢看彩色的漫画书，尽管史努比本身是只黑白狗。

这是舒尔茨的漫画中最叫人喜欢的地方，他总在星期日的四格漫画里给查理·布朗着色，红上衣，黄上衣，虽然他清楚，查理穿得再显眼，仍然代表着不太聪明，有着自卑又很好心的一种人，他在所有人的生活中在在皆是，多一个不觉得重要，少了又让人思念，衣服的着色并不能改变查理的性格，却透露了舒尔茨的私心——这个圆脑袋的男孩既然没有那只狗醒目，总得给他点自信吧。同样的，一向蛮横霸道、对史努比恶眼相加的露茜却说了流行美国整个60年代的话——“幸福是一只温暖的小狗”，这句话伴随着一个和史努比的拥抱画面，难以置信地出现在那期漫画的第四格。它不符合漫画一贯的人物性格，却符合生活本身的逻辑。大多数漫画家给人的是幽默，舒尔茨会让人惊喜。

幸福是一只温暖的小狗。类似的话有，生活是一盒巧克力，都是出自美国人之口。这些话之所以显得那么有趣，以至于风靡，因为简单，因为虚和实的看似没有关系的主宾关系。它们远比另外一些格言让人觉得可亲，是因为它一出现并没有做出要成为格言的样子。

这是舒尔茨在《史努比黄金50年》甚至他生命中后50年中无时不在的自然风格。花生漫画是画给孩子们看的，没想到大人们会来。“因为格子太小，他们得弯着腰才进得来。”可后来连二战老兵都给史努比写信了。我是在小学毕业那年偶然看到花生漫画的卡通片，15年后，我仍然会看，而且不厌，主要归于漫画家乐于以一个孩子般的心态生活在他的花生村中，而且不厌。

我们总以为小孩子没有我们精打细算，看来不是。孩子的时光太短，每个小时都是在认认真真地花出去的，所以大部分留在将来的回忆里，有谁记得工作了一二十年的办公室每天的一地鸡毛吗？

好在有舒尔茨，把他的回忆、现在和想象都画给了我们，一些画面会让人在看它的刹那想起童年，在想它的刹那快乐满身。

快乐首先来自苏格兰小猎犬史努比开始直立行走，这决定了它以后会提着小皮箱寻找自己最先的主人，决定了它成为一个最富于幻想而且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只狗的狗。我不知道可怜的史努比和糊涂塌客从图书馆被赶出来后，有没有看清门口“狗和小鸟不得入内”的标识，但史努比的眉毛拧得像个麻花，它肯定不明白，为什么类人猿直立行走就可能成为人，狗却不行。好在史努比就是这样一只狗，它的愤怒和忧愁永远在第四格就结束了，下一期漫画它可能又打扮成一个飞行员带着光荣和梦想从狗屋顶飞向地面，或者在半夜踢开主人查理·布朗的门，抗议饼干筒里的四重唱弄得它的胃无法入睡。

这样一只狗是不会像他的主人那样探讨“人生”价值的，它是个行动主义者。想象自己是酷哥“乔”，它就马上会戴着墨镜抱着双手，度过一个阳光暖暖的无所事事的下午。

快乐还来自重要人物查理·布朗，如果一个妈妈，看见儿子放学回来把书包甩在沙发上，说：“我觉得自己就像查理·布朗一样。”那她已经明白儿子处于一种什么情况了。人们总会同情像查理·布朗这样的人，是因为我们自己的生活里也充满着失败。看到他每年至少一次被露茜骗去踢那只肯定会被挪开的橄榄球，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查理让人觉得可亲和可爱，还在于他虽然经常被史努比欺负而慨叹：“为什么不给我一只正常的小狗，”可他仍然在史努比离家的日子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晃着大脑袋看那个空了的狗屋，然后轻轻地在月光下叹一口气。

快乐还来自随便一个花生村中的什么人物，甚至是成天离不开毯子的莱纳斯，他和查理·布朗的妹妹莎莉一样，简直是哲学家的胚子。

有一次是露茜训她的弟弟，把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吵吵闹闹，还在她心烦的时候看电视。可怜的莱纳斯，被姐姐弄得只好进了厨房找面包吃，露茜半天没听见动静，冲进去，莱纳斯抬头问她：“我抹黄油的声音吵着你了吗？”

这其实是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舒尔茨和他的女儿身上。舒尔茨以各种人物的身分出现在漫画里，后来我怀疑哪个更像真实的他。有关查理·布朗的风筝总被树“吃掉”，有关查理·布朗一直暗恋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有关查理·布朗总在放学后去理发店等他爸爸干完活一起回家，都是老头子舒尔茨自己的碳笔记忆。有趣的是，在同样多的时候，舒尔茨也是露茜，好人也会生气啊，舒尔茨生气的时候，玩坏心眼的时候，就让露茜去做吧。

舒尔茨就这样把花生村的故事和他的生活一年一年地画给我们看，一共画了50年。《史努比黄金50年》以编年体的方式选了千余组漫画，包括舒尔茨的自述，是一种总结式的做法。我在美国人民为游走世界75个国家、登载于2600个报刊的史努比过50岁生日的时候开始暗暗担心，后来我知道那是传染自查理·布朗的忧郁。果然，舒尔茨的健康不能让他和全世界的“花生”迷们再庆一个十年，哪怕是五年，这个带给我们无数快乐的老人，像一个孩子一样得意于他用钢笔画的“很漂亮”的大雨，密集而有力度地落在棒球场上。当我在他离世的第二天，再翻到这一页的时候，那些大雨突然密集而有力度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史努比黄金50年》［美］查尔斯·舒尔茨著陈一榕等译／希望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1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