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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骂我独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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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1/8/2 作者:祝毅晶
距今整整一百年前,也就是1901年,78岁的李鸿章终于走向人生道路的最后终点。终其一生,他的所作所为充满了非议,饱受天下诟病。近代中国一系列屈辱条约的签订大多与这个人有干系。一代权臣的死让人拍手称快,死后背着卖国贼的骂名遗臭百年,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为奇。李鸿章辞世之际,当人们的唾弃之声不绝于耳、而满清王朝正无可挽回地走向总崩溃的时候,作为先知先觉的思想启蒙者,梁启超竟拿起如椽大笔,写下洋洋十万言的“伤逝”之文,为世人眼中的“大奸臣”立传。可想而知,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鸡鸣不止的梁启超怀有何等的悲愤与无奈,而他所表达出的却是怎样清醒的理性!无论从人生抱负还是政治立场来说,梁启超都属于和李鸿章截然对立的阵营。作为政治反对派的领袖之一,持公允之言为当权派树碑立传,显然怀有很深远的用意。梁启超写李鸿章,不戏说,不言情,不论此人忠或奸,纯粹以雄辩滔滔的人物评析,波澜起伏的纵横比较,揭示历史文化(政治)传统如何塑造中国人的精神气质,而时运艰危又怎样给这个庞大族群带来长久的心理创伤。质言之,他无意追究李鸿章的全部所作所为,却要坚决地清算造就李鸿章的一切时代机制与社会风习。与《史记》的撰史传统一脉相承,梁启超站在了另外一个高度上。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为什么那些前朝的前朝的人与事,仍然让我们心弦颤动?一百年过去,震旦不再陆沉,民族开始复兴,捧读梁启超留下的《李鸿章传》,以古证今,先辈洞察到的国民性格的劣根与陋习,却时隐时现于今天同胞们的言行举止里,这一点特别让人惊惧忧疑。

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梁启超把李鸿章看作当时独一无二的代表人物,他的四十年从政史,实质上构成了中央帝国的衰亡史。因此梁启超在为李鸿章立传的同时,又为自己的著作取了个“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的副题。李鸿章以镇压太平军起家,其后醉心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晚年代表满清政府签订了中法、中日、中俄等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国人积愤于国耻,痛恨于和议,而以怨毒集于李之一身,其事固非无因。但在梁启超眼里,这只不过是旁观笑骂之徒快其口舌的肤浅举止。他的立论是“李鸿章为我国人物之代表,则吾四万万人不可不深自反也”。李鸿章生逢黑暗时代,其时其地所孕育的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为李鸿章一人咎也”。倘若把中国的失政全部归于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但另外那些“执政误国”的衮衮诸公,反而因此得以逃避责任,“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

梁启超笔下的李鸿章决非一无是处,而是个做事勤勉、处世严谨的合格官僚。得益于传统文化的熏陶,他没有膨胀的个人野心,具有绝对的政治忠诚,勇于承担责任,是个“有肩膀”的大员。甲午战败后,面对“大雪崩”般的局势,73岁的李鸿章以全权大臣身份出使日本,内则受重谴于朝廷,外则任支持于残局,他被日本浪人刺成重伤,裹着绑带走上谈判桌,令中外舆论动容。之后又带着棺材奔赴莫斯科出席沙皇加冕盛典,再次引起轰动。今天看来,李鸿章不无作秀之,但毕竟弱国无外交,早已“功成名就”的他再怎么贪名,也不会伤到主动去讨千秋骂名的地步。“存亡危急,忍气吞声,诚人情所最难堪哉”。不避劳苦,不畏谤言,确实是这个备受争议人物的长处。

梁启超的本意当然不是为李鸿章做翻案文章。李鸿章既然是当时的标志性人物,那么他的性格特征与价值取向,肯定能反映出国民的群体品格。李鸿章仪表堂堂,辞令巧善,机锋锐敏,纵擒自由,使人一见而知为伟人。但是他的血管中,是否有一点英雄的血液?这很让人踌蹰。与同时代的国外杰出人物相比,他不像格兰斯顿有道义的高情,不像俾士麦有倔强的男性,不像康必达有爱国的热火,不像西乡隆盛有推心置腹的至诚。他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但在行动上弥缝偷安。他也能在临死之前当责任而不辞,但缺乏立百年大计以遗后人之志。他刻薄冷漠,纯然如冷血动物。他硬脑硬面皮,词令巧妙,狡狯有城府。更要命的是,他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却没来由地刚愎自用,自信自大。虽然如此,梁启超还是忍不住大声质问他的同代人:以中国之大,有学识有热诚能愈于李鸿章者几何?

李鸿章几乎必然地被推上了时局的风尖浪口,勉强扮演起“风云人物”的角色,举国荣辱系于一身,这种指鹿为马的历史宿命,难道还不够让人悲哀么?

(《李鸿章传》梁启超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2月第1版第4次印刷/1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