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站在世界边缘温暖地信仰着
摘要:
迟子建为世俗的生活找到了意义,为普通人的存在进行了价值诠释,从而使她成为当代中国最富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之一。
《福翩翩》是迟子建近年中短篇小说的结集,其中2007年就有三四篇,所以标明“迟子建最新小说”实在是恰如其分。大家都知道现在的小说成书并不容易,长篇前几年稍好,这几年已呈颓势,中短篇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迟子建的最新作品能如此之快地成书出版,无疑说明了出版界对迟子建文学地位的肯定。确实,迟子建已经是一个年轻的老作家了,她出生于1964年,1980年代初就开始文学创作,以《北极村童话》等为文坛瞩目,算算当时也只有20岁左右。那是一个全民文学的年代,像她这样很早就走上文学之路的很普遍,所以倒没有像后来的“80后”打拼文学时的咋咋呼呼。迟子建不但成名早,而且极其稳定地保持着较高的创作水平,诚如苏童所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20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透亮的文字品格。”迟子建擅长各种文学体裁,在这20多年的创作中,她为读者奉献了大量的长、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随笔,并以此营造了一个既具个性特征而又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她的笔触超出同龄人以及她的生活阅历的边界,从日常生活到想象天地,从现实当下到历史深处,从朴素乡村到繁华都市,从内地生活到北国少数民族的边地风情,她本身就几乎是一个文学童话。所有这些与一个人的文学天份有关,更与她的好学与勤奋有关。现在,所谓“深入生活”已不为创作者所信奉与恪守,但是,迟子建艺术世界的一砖一瓦都来自于她对生活的亲历与知识的吸纳,她曾对笔者说过,为创作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她长期在鄂伦春人生活聚居区考察,查阅了大量的历史、民俗、地方志资料,写下的创作笔记是作品文字量的两三倍。
《福翩翩》充分体现了迟子建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那就是对世俗生活与普通人的关注,对温情或温暖的信仰。迟子建虽然写有大量的传奇作品,但她一直对当下的、日常的生活,对占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保持高度的关注,因为她认为这些构成了生活的主流与主体,虽然它们可能因为缺乏刺激而不被感知,因为重复而被熟视无睹,她说:“我越来越觉得一个优秀的作家最主要的特征不是发现人类的个性事物,而是体现那些共性甚至循规蹈矩的生活,因为这里才包含了人类生活中永恒的魅力和不可避免的局限。我们只有在拥抱平庸的生活时才能产生批判的力量。”《福翩翩》写的是两个普通人家相濡以沫之中不乏误会与龃龉的故事。柴旺原先还有一份工作,后来失业在家,儿子又蹲了监狱;刘家稳残疾在家,凭媳妇刘英做教师养家糊口,两个女儿和和、顺顺考上了大学,经济就更显拮据了。这两家左邻右舍,平常有事都相互照应着。年关将至,两家正为如何过年发愁,忽然因刘家稳一手好字有了刘家稳写春联、柴旺去卖的主意,不想大有收益。刘家是冬天都舍不得烧火取暖的,更不要说为刘英颈椎病去买近千元的治疗仪了,但柴旺因卖春联时大风将“福”字吹到了一户有钱人家而得了一沓百元的“赏钱”后,背着两家人给刘英买了一台治疗仪,本是一桩好事,却使两家陷入了误会之中,直到顺顺回来,并带回柴旺儿子监狱里编织的福字才得到消弥。小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有的是原汁原味的生活细节,是平凡与贫寒人家度日的算计、交往的面子,延续生活的坚守与朴素的伦理和做人的自尊,作家没有将叙述流于贫富对立的简单批判,也没有滑入廉价的同情,而是深入到生活的肌理中去剖析和挖掘人性的力量。《起舞》充分展示了迟子建对哈尔滨书写的能力。故事从上世纪50年代苏联专家援华入笔,擅舞的齐如云因为陪苏联专家跳舞而有了混血儿子齐耶夫,自此长期受到歧视与迫害,孤儿寡母搬到了贫民区老八杂历史上的舞场半月楼。出生贫寒、爱情不如意的丢丢知道齐如云的故事后找到了她,并与齐耶夫结了婚。她融入了这个家庭,融入了老八杂,也融入了半月楼久远、神秘而又传奇的历史。丢丢虽反复努力也未能阻断老八杂的拆迁,却为之丢了一条腿。但一切总会过去,重回老八杂,虽然面貌大变,但丢丢与老八杂的老住户们还得重新开始各自的生活。这样的复述其实省去了许多线索,因为小说的结构是树状的,不断分孽出枝杈,因为小说是全景的,它要展示了哈尔滨不同地区的风格与文化,特别是老八杂这样的老区的过去与现在,要展示生活在其中各色人等不同的生存方式。《起舞》的特别之处,它的温暖之处在于呈现了被普通生活所掩盖的内在的奇异之思,内在的冲动、欲望与梦想,那源于历史深处的离经叛道的力量。这种梦想与力量在非常之时非常之人可能会成为现实,但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是陷匿不现的,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说它们是不存在的,正是这种力量给普通生活以支撑并使之充满诗意与光辉。作家就是这样去刻画丢丢的,从传说中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蜓,到齐如云,再到丢丢,构成了一条血脉相续的性格链,昭示着世俗生活与普通人涵蕴着的“坚定心灵”。这本小说集中的《第三地晚餐》去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当然值得细说。在小说的开始,主人公陈青留给人的是高雅、美丽、富于个性的印象,但是随着叙述的展开,陈青的家庭,陈青的初恋与社交,一一得到了补叙,她的无能却风流的父亲,坚强、勤劳而偏执的独臂母亲,按黄、白、红排开的生活在城乡结合部或弱智或乖张但都缺乏起码的生存能力的兄弟姐妹,以及竞争激烈的、处于社会神经中心的传媒业的工作环境,还有虽然早已过去却无法忘却的伤痛的初恋……陈青所面临的就是遗憾、屈辱、厌恶、疲惫、压力,但她的社会角色却使她不能不举起色厉内荏的盾牌,她不能失败,所以她还得去帮助无助的母亲,应付生存窘迫的兄弟姐妹,她必须以虚拟的第三地旅行去接招马每文同样是虚拟的第三地旅行,而与此同时,是她背后的放纵与崩溃……小说的结尾部分节奏明显加快,父母亲的凶杀,继女的被骗,丈夫的绝症,兄弟姐妹进一步的困顿,单位委婉的提前下岗的通知,使陈青面临全面的困境。但是高潮之后迟子建依然投给我们一抹温暖的亮色,显示了生活的宽容与人性自净与自我修复的能力。我还要特别提到《花牛亡子的春天》,因为它体现了迟子建温暖的信仰中一个典型的书写途径,那就是对一些畸型人物,如弱智、疯癫、残疾、老人、小孩等特殊人群的同情、悲悯以及对他们身上所蕴藏的美丽人性的开掘与呈现上。《花牛亡子的春天》中的花牛亡子原来叫高牛亡子,因为他“花”,无法自控自己的性行为而被人称为“花牛亡子”,并因此无法在村里生活而由老父亲带着背井离乡,直到在外打工伤了命根没法再花,才回到故乡做起了电磨磨粮的生意。表面上看,生活虽然好起来了,但是前事与今天的纠葛依然不断,打击一个接着一个,老父亲的猝逝,自己又失去了左手,几乎使他无法生活下去。但就是这样一个身心残疾的人仍然有着朴素的价值观、同情心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同情与援助他人,并为乡村淳朴的民风充当保护神,哪怕受尽误会与歧视。
这就是《福翩翩》中的故事,它们是普通的、世俗的,人物是庸常的、卑微的,但是就是如此质地的生活,经过迟子建的书写,被打上了美丽的色彩。伤痛,不幸,世事难料,但却在感伤中有慰藉,在艰难中有希望,在冰冷中有温暖。迟子建为世俗的生活找到了意义,为普通人的存在进行了价值诠释,从而使她成为当代中国最富人道主义情怀的作家之一。也许还是作家苏童的理解最为准确:“她在创作中以一种超常的执著关注着人性温暖或者说湿润的那一部分,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和角度进入,多重声部,反复吟唱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因而显得强大,直至成为一种叙述的信仰。”“宽容使她对生活本身充满敬意……她也许是现实生活的旁观者,她也许站在世界的边缘,但她的手从来都是摊开着,喜悦地接受着雨露阳光。”
《福翩翩》,一片雨露,满地阳光。
《福翩翩》迟子建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