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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灵魂安栖在圣诞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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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9/2/6 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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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作家)

一个作家,毕生著书许多,他的灵魂,却只会栖身于其中的某一部当中。也许不是为他赢得盛名的那一部,或者也不是主人公与他最相像的一部,应该存在这样一部书,抑或只是一个短篇小说,其中辟出一条清晰的路径,沿着它逆走,作者回到原点。那里是他最先看到、第一次产生爱欲和表达冲动的世界。对于卡坡蒂来说,《冷血》也许太过喧闹,《蒂凡尼的早餐》也许太过精致,繁华落幕,孤矜的灵魂对此早已厌腻,这本《圣诞忆旧集》也许才是最合适他的安歇之地。

我喜欢那些说起童年就会兴趣盎然眉飞色舞的人,在他们的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与岁月对抗的激情。而在这些人中,真正可以把童年说得令听者动容,而不仅仅是一种自我沉湎自我陶醉的,少之又少。卡坡蒂便是一个。他不断修葺被时间冲溃的围墙,坚守那一小块童年的庭院。局促、灰旧、害羞的老妇人和她的狗她的巴迪住在这里,世界的遗忘与抛弃使他们感到很安全。秘密筹备圣诞礼物,制作水果蛋糕,宛如过家家一般有滋有味地生活。在适合做水果蛋糕的天气里,心情像那些蓬松的面团一样,发酵出暖融融的香气。苏柯小姐,这个毫不起眼能力微薄的乡下妇人,待人处事却自有她的宽厚清朗:给帮助他们的哈哈叔叔在蛋糕里多加一杯提子作为报答;探望巴迪的“仇家”,化解男孩间的恩怨;在感恩节的宴会上掩饰男孩的偷窃罪行,不让他当众出丑;她让我们相信,世界上的确有这样一种人,从不强调自己生命的意义,悄无声息却认真而用力地活着。但卡坡蒂不是这样。他一定要活得惊天动地,不肯错过任何一簇注视他的目光。但是站在最高的舞台上对着簇拥的人群挥手的时候,某一刻,他也许忽然感到落寞,开始羡慕如苏柯小姐那样安静得好像睡着了,透明得好像不存在的生命。

这是一本有关爱和纯真的书,但是字字却又隐现着匮乏和荒凉。温暖中带有刺痛,某种美好的东西正在消失,不复存在,这在卡坡蒂的小说中,不仅仅是主题,已经成为了一种语气。卡坡蒂独有的迷人的语气。在他的小说里,每个人都是孩子,怀着温软的童心,用错愕的眼神打量着世界。世界是陌生而冷酷的。坚强而活泼的内心是如何对抗风雨如晦的恶劣世界的,他展示给我们看,但又或者是那些脏兮兮冷飕飕的雨丝和雪粒是如何钻进致密的心,让它一点点冷却下去,僵冻起来的。所以他的小说,正如村上春树在日文版序言里所写的那样,是一种童话。这本书更是如此。他所写的是一些剔透晶莹的人,他们被抛置在肮脏的世界里,像是在进行一场穿越幽暗森林的冒险。像所有出色的童话那样,卡坡蒂给孩子们想要的温暖,给大人们他们已经感受到的生活的辛酸。这种语气在卡坡蒂最著名的非虚构小说《冷血》中,已经所剩无几。彼时他自己,也许已经放弃了对那个纯洁人群的寻找和挽留,他不再相信他们的存在,更加没办法写下来使他的读者们相信。写作是有气数的,气数长短,取决于一位作家他用来写作的那种特质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卡坡蒂长大了,在孩子般的语气离开他的那一天,写作也离开了他。

但一切并无缺憾。如果还有人为卡坡蒂感到惋惜,那么他们就像在为童话中水晶般的主人翁是否可以脱险而牵肠挂肚,不过是想花费掉一些无处安放的同情心罢了。他们也许应该来读一读《圣诞忆旧集》。这本书足够证明一个天才来过并留下深深的印迹。同时,也许,他们会像我一样,感觉到卡坡蒂的呼吸。

是的,那个重读《圣诞忆旧集》的夜晚,越过小男孩巴迪忧郁的头顶,我依稀看到一个粉白的影子,坐在布景深处,语调欢快地与人交谈。“我生平最喜欢的事便是与人聊天。”卡坡蒂这样说过。他的灵魂住在这里,安闲地和那些深深走进去的人们聊天。

《圣诞忆旧集》[美]杜鲁门·卡坡蒂著潘帕译/译林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2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