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张中行 原名张璇,1909年生于河北香河。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特约编审等。人称"杂家"。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曾参加编写《汉语课本》、《古代散文选》等。上世纪80年代开始散文创作,出版散文集《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禅外说禅》、《说梦草》、《顺生论》、《流年碎影》等,有《张中行作品选》八卷,共406万字。
2006年2月24日凌晨2时40分,著名学者、散文家张中行先生因多脏器衰竭,抢救无效于北京解放军305医院病逝,享年97岁(1909~2006)。据悉,去世前张老神志清醒,却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安然离去。他的大女儿张静说,父亲说他把要说的话要叮嘱的事都写在书里了。据悉,张老的遗体告别仪式于3月2日上午10时在八宝山举行。
燕园"未名四老"(季羡林、金克木、邓广铭、张中行)又一人逝矣。上下学人深情怀念,南北媒体争相追忆。本报推出追忆文章,以纪念这位读书人流年碎影的一生。
怀念张老
○马慧元(美国休斯顿大学计算机系博士)
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我正式成了张中行先生的追随者。那时他的著作刚热起来,我已悄悄把几种重要的搜全,到后来也只是补遗而已。
以张老一向的恋旧情怀谈张老,我最先想到的是他笔下的生活小景,乡村的,秀才的。比如《流年碎影》中的《汉语课本》,作者因编课本开会,到处出差游历,中老年男子相聚,饮酒,谈天。写乡村人物,"怪物老爷" ,一生不让肚腹受屈,"连华其服也不要,只求美其食"。"每天到镇上饭铺里吃一次他自己设计的肉饼。" 天天如此,土地卖得无余,竟然戴上"贫农" 的帽子。自然灾害来之前,因病走了,一生求得饱而快,妙哉。说是奇士有些过分,但可算作乡村趣人吧。人与事其实仍无甚新奇,但以此亲切口吻道来,读之"如晤" 的,在我眼中似无分号。
与乡村有关的,农舍农产品牲畜的文字占不小数量。文人写乡村,往往被责 "隔" 或"虚伪" ,然而文人不写乡村,谁写?乡村贫穷,乡亲仁厚,张老说的也无非这些,常常从吃入手,品味小小享受。拔高些说,有陶渊明气味,苛责之,情怀似乎"小"了些,把玩的意思多了些。不过,我还是喜欢,因为在其中听得北方人声,看到树木水果。"负暄三话" 中,有《案头清供》,说是一只大玉米或佛手之类放在案头当清供。絮叨是絮叨,画面却有诗经的意思。
除了旧乡村,"旧" 之种种还包括"余派遗音" 、"名迹捉影" 、"砚田肥瘠" ,文人之趣,不必多说。另外的旧是旧人,旧北大。旧人当然多是民国人,不仅有苦雨、胡适、废名、熊十力这些名人,还有一些"学业之实" 远高于世俗之名的素心人。比如他写了多次的顾随,外貌"秀而雅" ,"没有老练世故的样子" ,"心道学而情不道学"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循推荐买了顾随《诗文丛论》来看,其"驼庵诗话" 等等便是张老推重的"未必绝对正确却有见" 的"见" ,跟张老一样抓住"操作层面" ,不玄,不哗众讨巧。
张老怀旧是一贯的姿态,然而那些把张老文字当成"白头宫女说玄宗" 的人,还是误会了他。"负暄几话" 确实以文气为底色,而《流年碎影》则是坚硬的历史,中有情伤和怒气--张老以一种"拼了"的态度写它,索性把话说尽--在我眼里,这书至少跟"负暄几话"一样好。这几十年的中国社会,在当代读者眼里似不陌生,但张老抱定"不以半面妆见人" ,这决心让人不得不服。早在解放前,在中学教书,因为"乱说话",被委婉"劝退"过,再找工作,首先关心当局能否"容忍" 。谈到土改,三反五反,他写的是有无辜者被打死,而且土改中有穷亲戚分了富农的东西,半夜送回去,说我穷到什么样,不能要人家的。我相信这都是真实的故事。富农贫农中当然是什么样的都有,故事有多种,然而这类事情很少从别人嘴里听到。九十年代,北大邀他写文纪念,他谈的仍然是"怀疑与信仰" ,爱讲这样的道理:教育者希望被教育者信,这是常理,但希望信,而对方不信,可不可以?这个"可以不信" ,竟然多少年都争取不来呢,无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无论是宗教还是世俗之信。
我喜欢看他讲道理。尤其是他自北大毕业后,认真读了些西方哲学著作,怀疑越来越多,看人看事从两面,不极端不狂热。"流年" 的叙事中,混合着说理和论辩,虽是书生政见,虽可被斥之为牢骚,我看至少比一股脑鼓励人狂热好。这里我也学张老,带几分批评的冷眼看他--他对那些风云人物的讥嘲,我也有不同意的,但有同感者居多。何况,此人决非凉薄之辈,你看他写老师朋友亲人同乡,笔下如此宽恕温厚,为人着想。张老在读者面前甫一出场就是老朽,然而笔下竟然往往激进-其实不是激进,是常识清楚。历史往复之间,常识倒惊世骇俗起来。
不过,照片上的张老看上去如一介老农,不风雅也不愤怒。《流年碎影》里写一位可敬的学者陈邦怀,也是浑身乡里气。我想,他是亲炙高人多了,自己不由染上高士之风。然而,自身若无高洁的种子,又如何肯亲近这些常人眼中的书呆子?当年我在国内的时候看到一篇访谈,说张中行与来客谈话,谈到男士女士皆用"男的"、"女的"--这是笔下引经据典的张老呢。虽然我并不喜欢他的频繁用典,但这样的人,生活中往往却能刊落浮华,平易到底。悖论乎?
张老暮年,不知老妻病逝,说还要写散文,挣钱给她看病。老妻是他写文章认为"可过"的妻,不是才女,而且几乎没有文化。两人相伴大半世纪,双双长寿,也算奇迹。
关于张老,可说的太多。上面说了我喜欢他"是"如何如何,顺便说说我认为他"不是" 什么。我觉得他不是思想家,不是哲人,不是完人。我觉得他不像看上去那么超脱。我喜欢读他笔触冷静的婚恋论,家庭论,却不喜欢他谈女人,觉得总是搔不到痒处,好不郁闷,总是"清秀温婉"、"貌在中人之上"、"眼睛明亮有神" 这类躲闪之辞。倒是谈谈古代才女的诗词还在行,虽然他真是介意才女的"女" 的。此外,他讲话罗嗦是真,迂回琐碎得让人没了脾气,虽然往往有力量,有内涵,却往往与"明快"无缘。晚年的晚年,文气难凝,意思仍在,然文字已无光泽。
张老出名以后,一度出书太多,而且重复选编,稍稍有损清誉。我窃喜的是,当年把重要的张文都看了,虽然绝大多数留在大洋彼岸,不曾带来。现在想想,创造老年作家记录的张中行,写作生涯划得整整齐齐:老之将至的时候,扎扎实实地过了些年"写"的生活,该写的都写下了,一辈子吃的桑叶最后成丝,虽然有限,到底成仁。
活在时代之外的张中行
○张 禹(记者)
活在21世纪的北京人一提起河北香河,就想起四样东西:一是久负盛名、假冒甚多的香河肉饼;二是被中低档家具彻底盘踞的香河家具城;三是寂寥的国家足球训练基地;四是奢华的天下第一城。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国计民生的诸多事项齐备。早年间有话叫作"香河出悍民",如今娱风渐盛、商气浓郁,悍民早不见踪影。唯有香河人士张中行,仍能撑起故乡那一片皇城旁侧的孤傲天空。
中行老去世了。懂他的人才知道,他并不痛苦。过去、现在和将来,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与时代的交集,从来就不是很多。
张中行留下的著述,多写于晚年。70岁之前,他一直在吸收空气、阳光和水,流年碎影之间,自己的枝叶并不招摇。这与20世纪多数现代文人的选择并不一样。在出版业超级发达的今天,张中行的轨迹,更属异类,可能无人有兴趣复制。但更多的人有兴趣崇拜他、谈论他,在他生前就以研究他为己业,在他身后这亦必成新潮。他的思想滋养了自己的头脑,也意外地滋养了很多旁人与后人的家小。
香河,是使张中行与杨沫的两条人生轨迹搭靠在一起的地方。张中行用这种方式,为家乡留下了一点有张力的人文话题。杨沫则用《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来演绎张中行。虽两位当事人都不曾亲口承认,但旁人对这两个男人的重叠早已约定俗成。林道静的那个时代,有信念者是社会的主流人群,三民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不管事后的结局证明谁对谁错,反正一个知识分子是要站队的。林道静到街上去了,到农田里去了,而余永泽却穿着雪白的衬衫,一遍遍地拉上窗帘。
他是一个以怀疑为职业的人。在那个靠信念书写人生的时代里,余永泽也好,张中行也好,不是没有自己的信念,只不过可能身在这个时代,却心在另一个时代。
张中行如蚕,耄耋年华才开始吐丝,丝丝入扣,绵绵不绝。有人说,这是因为现在的时代不是林道静的时代了,现在是个怀疑者吃香的时代,所以也是张中行的时代,是他的书可以反复增印的时代。这样的简单类比,只是看见了香河肉饼那可爱的面皮,却并未品尝到肉馅之香。在多数人都开始以怀疑为乐的时候,张中行对人生信念的坚守,反而跃出了水面,生动而执着,身老而力盛。他的著作,不过是在讲述他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去完成的坚守。这样的一生,注定了不会是在青春年华里就显现出华彩乐章的,注定了是没有被透支的机缘,而只有水到渠成的平静收割。
中行老是性情中人,尤其是在情感世界里,始终与时代的所谓新潮格格不入。在周围人都认为他要对心爱的却远离了的女人表达激愤时,他却淡然地展示了宽容。而在新的时代流行起没有原则的宽容时,他却执拗地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原则。这就是他在书中所说的"默默承担起人生的必然刻度"么?
斯人已去,答案无从寻觅。张中行走过了很奇特的一生。他所经历的近一个世纪里,演变着多样的时代,行走着无数的时代弄潮儿。而张中行,总是活在每一个时代的外面,总是与每一个时代里风头正劲的弄潮儿们格格不入。只有当他为自己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时,我们才隐约地发现,这个活在时代外面的香河汉子,其实是一面立于时代旁侧的镜子,映射着那些历久弥新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