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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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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报道时间:2007/1/30 作者:徐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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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带来的乡愁》杨牧之著/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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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之

1966年7月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随后进入中华书局做编辑工作,任编审。1987年起,历任新闻出版署、新闻出版总署图书司司长,总署党组成员、副署长。2002年起,任中国出版集团党组书记、总裁。主要作品有:《编辑艺术》、《出版论稿》、《佛洛伦萨在哪里》、“诗经风俗谈丛”、《晏子的故事》、《辛弃疾》以及摄影集《远方的回忆》等。任大型英汉对照丛书《大中华文库》总编辑。

我怀念小时候早起晚归赶火车的日子,我怀念年轻的大姐为我操劳的岁月,我怀念和父亲在火车站上的相逢。我也经常在想,范家屯只有一二万人口的小镇,是不是还有一些铁路子弟像当年我们那样,还在那里赶着这上学的火车。

一番不是乡愁胜似乡愁的思绪

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曾在川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的,一切人与事,都在“不舍昼夜”地随时间流逝,不再复回。但如果无谢月兆之愤谗遭遇,也只看到“大江流日夜”就“客心悲未央”,却未免失之片面且肤浅了。在“不舍昼夜”流逝的大江中,仍有其不逝的一面:孔子之后千年的谢月兆时代乃至两千多年后的现时代,大江不仍然存在、仍然“流日夜”吗!就是千余年前谢月兆的“客心悲未央”,两千余年前孔子在川上的赞叹,至今我们不还能听到、见到并与之共鸣吗!不逝者就是这样与逝者共存。

赵歧在解《孟子》时说:“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明夫子此语即赞其不息,且知其有本也。”就已触及了这个问题。我以为,不逝者之能在逝者中长存,重要的还在于我们是人,是有思想、有情感、有记忆的人。就像思想家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说的:“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有思想也就会有情感、有记忆。有形的人和事“不舍昼夜”地消逝不复返,而无形的思想、情感、记忆却不泯。在有形人事的“不舍昼夜”消逝中,无形的人事却还延续存在,并能超越时间与空间而引发共鸣。

古人多是对江兴慨,也许与江河又是主要交通孔道不无关系,如今的中国,主要交通孔道已经被铁路取而代之了。是不是因此才有了像朱自清的《背影》那样不是在川上而是在火车站的场景?才有了像徐志摩的《欧游漫录》那样不是离不开江川而是离不开火车?

杨牧之先生的《火车带来的乡愁》一书给我带来的不仅有他的“乡愁”,还给我带来上面的那一番思绪——一番不是乡愁又胜似乡愁的思绪。思想带来思想,情感带来情感,记忆也带来记忆。

作为本书书名的那篇《火车带来的乡愁》,自然也离不开要写火车,虽然只是作为画面的背景出现,却是一道无所不在的背景。读着读着,我眼前浮现出我的初中生童年:冬天蒙蒙亮的早晨,寒风如刀似剪,长满冻疮的手也麻了、脚也麻了,却仍然在刀风箭气中拖着小小的身子往前、往前……那路途似乎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没有火车,只有腿脚;不是“通车生”(只是从这本书中我才第一次知道有每天乘火车上学的又乘火车放学回家的“通车生”)而是“走读生”(这是当年对我这种不住校学生的通称),不但艰苦得很,而且也会有因迟到被老师数落得无地自容的窘迫……卧床病中的母亲和母亲的弃世……种种记忆,就潮水般地交相涌来,让我不禁掩卷屏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不养猫,读了本书的《我的黑猫和白猫》也使我想起了亡妻和她养的黄猫——我几乎已经忘了的黄猫,那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黄猫总是一遍又一遍毫不厌倦地追逐我们为了逗它而抛出的线团,用它的毛绒绒的头蹭我们的腿、我们的手……黄猫远去了,身畔的人也远去了……

《无法弥补的时候》一文也不止一次写到火车或车站,作者父亲的最后一次站台送别,以及父亲病危时在车站买不着返家车票……也使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父亲的弃世,心头涌起“无法弥补”的种种遗憾,想起父亲送我的一块银壳“有口威”怀表——他自己用了多年的怀表,也在我落魄路过衡阳时不得不卖掉了……这块“有口威”怀表现在何处?父亲又在何处?……

真如东坡所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吗?恐怕还是“心似百花开未得,年年争发被春催”(唐·曹松:《南海旅次》)。《火车带来的乡愁》这本书,就是催开百花的春风吗?是啊,“南风之薰兮”或可“解愠”(先秦·《南风歌》),而“马上北风哀”,只使“黄云惨不开”(清·吴兆骞:《北风》) ;至于秋风,除了“萧萧送雁群”(《唐·刘禹锡:《秋风引》,便是“解落三秋叶”(唐·李峤:《风》)。“惟遣一枝芳”的,只有那“春风虽自好”(唐·李义山:《春风》)了。同样,能够抽绎思想丝绪、能够激发情感波涛、能够唤起失落记忆的,不也只能是思想的春风、情感的春风、记忆的春风吗?这春风,就是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只有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才会激起品赏者艺术感受上的共鸣。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情感、记忆融入了作品,表现于作品。像文艺复兴时期弗兰芒乐派作曲家若斯坎·德普雷(Josquin des Prec,约1440~1521)那样,把音乐从歌颂神提高到展露人的心态、情感。展露心态、情感的音乐才能打动人,让人产生共鸣;展露心态、情感的文学作品也才能打动人,让人产生共鸣。

文化跳动的脉搏

《火车带来的乡愁》还有不少海外题材的作品。从撒哈拉到牛津,从马德里到亚马逊,脚迹和视野遍及欧、美、非洲。并不是每个读者都能跟上作者的脚步,这就使这些作品具有一种与上述作品不同的别样滋味:或者循作者之所见、所闻、所思而增见、增闻、增思,或者以作者之所见、所闻、所思而相较于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有其同也有其不同,却都被作者带入一个个新梦。那些梦里,不也有乡愁吗?有也是火车带来的,还有飞机带来的,就像火车代替川上帆船成为主要交通工具一样,火车又在许多地方要让位给凌空翱翔的飞机了。这也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它所以能将去过那些地方或没去过那些地方的读者都带入一个个新梦,那是由来有自的。

首先,是它们每篇有每篇的独特视角、独特切入点。

对阿根廷,他既不写安第斯山区或潘帕斯草原风光,也不写它的历史和庇隆,或埃切维利亚(Esteban Echeverria,1805~1851),当然,更没有写马拉多纳,而只是选择了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条卡米尼多小街,小街上色彩强烈的房子和这里著名的探戈舞——阿根廷的探戈舞。这和他写巴西不写别的而只写亚马逊河一样异曲同工。而写意大利,不去写罗马的科洛西姆(Colosseum)或者威尼斯的水乡美景,而只是写“意大利在我心中是那么美好”(原书P23,下引所注均为原书页码),则又是另一种避实就虚写美的感受。他写西班牙,同样也不写斗牛,而在除了写塞万提斯和其《堂吉诃德》之外,专门写到了高迪和他的曲线。高迪虽然也受到过当时欧洲“新艺术派”的影响,但却有着鲜明而独特的个人风格。书中以图片辅文字展示的神圣家族教堂的设计,是多么瑰丽特异。据说这座建了百多年仍未完成的建筑,许多细部构思都是在修建过程中,高迪现场即兴之作。书中p261图片所摄“公园的大门”,看来就是高迪设计的戈埃尔公园的大门,这所公园和公园里的剧场,也是高迪的代表作之一。高迪的这些作品,不仅代表了巴塞罗那,也代表了西班牙,作者不正是抓住了巴塞罗那、西班牙文化跳动的脉搏,从而抓住了巴塞罗那、西班牙跳动的脉搏吗?

难道我们不能由此“见微以知萌”,看到《火车带来的乡愁》中这些篇章的独特视角、独特的切入点的寻索,都滥觞于丰厚的文化底蕴吗?

不仅写高迪和神圣家族教堂、写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是从西班牙文化中抽绎出来的,写《葛拉齐亚》也是从法意文化中抽绎出来的:没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何来“我们因了葛拉齐亚的美好情操,自己也得到了净化”(p25)的《葛拉齐亚》?其他写海外题材的篇章如《撒哈拉印象》、《傍在蔚蓝的大海边》等,同样也都以其不同方式,体现出丰厚的文化底蕴。《撒哈拉印象》不仅有《波斯人信札》的烘托,也有《天方夜谭》乃至葡萄牙探险家发现的岩上壁画等阿拉伯文化的精灵在飘荡。而《傍在蔚蓝的大海边》则是以融历史和历史感于现实景色的描述中,以呈显其文化底蕴。这篇作品是应邀赴南非参加书展之行写下的,它从书展写到好望角,写到黑人之在南非,以及使之成为今天这样的南非黑人的人,再从这个种族问题回溯到书展的意义上来,不仅文化底蕴宽广,而且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而这一切,包括独特的视角、文化底蕴,又往往由于作者常常出之于跳跃、对比的笔触而强化了其震撼力。在这篇《傍在蔚蓝的大海边》的从“风暴角”之名到“好望角”之名,已是对比的牛刀小试,刚写了企鹅滩“那恬静安乐的世界”,倏尔又是“险峻的岬角”、“危崖峭壁”、“骇浪惊涛”(p121);刚写完“充满了对南非这块土地、这里的文化、这里人民的亲切之感”,又写下“约翰内斯堡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城市”(p122)的所闻所见;……那强烈的跳跃、强烈的对比,形成艺术的感染力。类似的笔墨,我们在《在金字塔下》等篇什中,同样也可以读到。

文笔的跳跃泄露的,是情感的跳跃。海外题材的这些篇什,较之前面说到的那些,情感显得比较含蓄吗?也许是的,但也许不是的,只是抒发情感的方式有别而已。《忧郁的探戈》里不是散发着情感的气息吗?《傍在蔚蓝的大海边》不是充溢着爱与恨吗?就是《在金字塔下》的关于生与死、永恒与灭亡的思考中,也交织着情感。它们不是靠新奇吸引读者,而且以文化充实读者,同时以情感来感染读者。那情感里渗入了当时的记忆,历史的记忆,从而使之具有某种思想品质。

大金字塔沉睡几千年了,高迪的神圣家族教堂仍在建造中;好望角的风暴依然呼啸,荷英的争夺战已是历史陈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这些的背后,有江川在流淌着、流淌着,还有火车在奔驰着、奔驰着……

在异国的江川畔、海洋边,在异国的火车上,不是会带来更多的乡愁吗?火车的背景,仍隐隐约约地存在。在那里面,有情感,还有记忆、有思想。

不仅是上面说到的这两类篇什,书中其他篇什,例如与第一类近似而比记事更着重写人的那些文章,包括写郭沫若、顾颉刚、夏承焘、魏建功以至马克思、白求恩、托尔斯泰……既有未曾亲接謦亥欠的,余下的也多是虽有直接接触也大都不是很多的,作者也能以少见多,写出了他们的思想精神——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其所以能做到,除了体现作者对他们在学术、人品或什么方面做出的贡献曾作认真的研究外,也还是由于笔下有情感的缘故,有江川流水、火车轮子都载不走的记忆,还有那里面氤氲的思想。

为有源头活水来

那或明或晦、或隐或显却贯穿全本《火车带来的乡愁》的思想是什么呢?

是一种淡淡的乡愁么?也许是的。作者以《火车带来的乡愁》这个篇名作为书名,是不是也隐含有这意思呢?不论是否如此,乡愁,至少是广义的乡愁,确实弥漫于全书,有如人们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浅层、不无片面性的感叹那样。不过,这与其说就是《火车带来的乡愁》一书的主导思想,我以为不如说是充溢此书的一种情感,一种由记忆与怀念诱发的情感。这种情感大多并非以浓郁的状态出现,而只是一种淡淡的幽香,甚至是在冷静的理性分析隐蔽之下散发。

也许这才是探索这本书主导思想的关键?

其实,并不艰深玄远。因为那就是我们说到过的使“不逝者能在逝者中长存”的那种东西,也就是我们引赵歧说的“仲尼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一面“既赞其不息”,一面“且知其有本”之“本”。

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例如在《走出特利尔》中写到的“马克思下葬时参加吊唁的只有十一个人……几乎没有人注意他的离去。但如今,马克思即便在西方世界的民意中,也已经是千年来最伟大的思想家”(p217)的那个“深深为之感动的人格上的马克思”(p215);在《白求恩,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中“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追求人类幸福的事业”(p233) 的精神;《新圣母公墓的诉说》中所说的“人……不能像天地那样长久存在,但是,一个人的生命,只要为人类社会有所贡献,他就能长生”(p227);《人的一生什么最重要》中说的“当一个执著地追求美的目标时,心灵之火,就可以继续燃烧”(p206);《相遇马德里》中堂吉诃德的“宁可舍掉性命,决不放弃理想”(p255);就是《一代词宗夏承焘》中说的那种“奋斗不息的精神依然如故”(p174) ……

还没有知道贯穿这本书的思想何在吗?它不仅在上面举出的篇章、词句中,而是充溢弥漫于全书之中。

赵歧所说的“有本”的“本”,也就是朱熹说的“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罢?唯其有“本”,所以对“逝者”的“不舍昼夜”不仅有“客心悲未央”之“悲”,还有“赞其不息”之“赞”。《火车带来的乡愁》,不亦庶几?

思想家帕斯卡尔还说:“消逝——感觉到我们所具有的一切都在消逝,这是最可怕的事。”幸好,我们还有在逝水中的不消逝之“本”。